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长安沦陷,国家破碎,只有山河依旧;春天来了,人烟稀少的长安城里草木茂密。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感于战败的时局,看到花开而潸然泪下,内心惆怅怨恨,听到鸟鸣而心惊胆战。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连绵的战火已经延续了一个春天,家书难得,一封抵得上万两黄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愁绪缠绕,搔头思考,白发越搔越短,简直要不能插簪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国:国都,指长安(今陕西西安)。破:陷落。山河在:旧日的山河仍然存在。城:长安城。草木深:指人烟稀少。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感时:为国家的时局而感伤。溅泪:流泪。恨别:怅恨离别。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烽火:古时边防报警的烟火,这里指安史之乱的战火。三月:正月、二月、三月。抵:值,相当。
白头搔(sāo)更短,浑欲不胜簪(zān)。
白头:这里指白头发。搔:用手指轻轻的抓。浑:简直。欲:想,要,就要。胜:经受,承受。簪:一种束发的首饰。古代男子蓄长发,成年后束发于头顶,用簪子横插住,以免散开。
此诗前四句写春日长安凄惨破败的景象,饱含着兴衰感慨;后四句写诗人挂念亲人、心系国事的情怀,充溢着凄苦哀思。全诗格律严整,颔联分别以“感时花溅泪“应首联国破之叹,以“恨别鸟惊心”应颈联思家之忧,尾联则强调忧思之深导致发白而稀疏,对仗精巧,声情悲壮。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诗篇一开头便描写了春望所见:山河依旧,可是国都已经沦陷,城池也在战火中残破不堪了,乱草丛生,林木荒芜。诗人记忆中昔日长安的春天是何等的繁华,鸟语花香,飞絮弥漫,烟柳明媚,游人迤逦,可是那种景象今日已经荡然无存了。一个“破”字使人怵目惊心,继而一个“深”字又令人满目凄然。诗人写今日景物,实为抒发人去物非的历史感,将感情寄寓于物,借助景物反托情感,为全诗创造了一片荒凉凄惨的气氛。
“国破”和“城春”两个截然相反的意象,同时存在并形成强烈的反差。“城春”当指春天花草树木繁盛茂密,烟景明丽的季节,可是由于“国破”,国家衰败,国都沦陷而失去了春天的光彩,留下的只是断垣残壁,只是“草木深”。“草木深”三字意味深沉,表示长安城里已不再是市容整洁、井然有序了,而是荒芜破败,人烟稀少,草木杂生。这里,诗人睹物伤感,表现了强烈的黍离之悲。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无情而有泪,鸟无恨而惊心,花鸟是因人而具有了怨恨之情。春天的花儿原本娇艳明媚,香气迷人;春天的鸟儿应该欢呼雀跃,唱着委婉悦耳的歌声,给人以愉悦。“感时”、“恨别”都浓聚着杜甫因时伤怀,苦闷沉痛的忧愁。这两句的含意可以这样理解:我感于战败的时局,看到花开而潸然泪下;我内心惆怅怨恨,听到鸟鸣而心惊胆战。人内心痛苦,遇到乐景,反而引发更多的痛苦,就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样。杜甫继承了这种以乐景表现哀情的艺术手法,并赋予更深厚的情感,获得更为浓郁的艺术效果。诗人痛感国破家亡的苦恨,越是美好的景象,越会增添内心的伤痛。这联通过景物描写,借景生情,移情于物。表现了诗人忧伤国事,思念家人的深沉感情。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诗人想到:战火已经连续不断地进行了一个春天,仍然没有结束。唐玄宗都被迫逃亡蜀地,唐肃宗刚刚继位,但是官军暂时还没有获得有利形势,至今还未能收复西京,看来这场战争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又想起自己流落被俘,扣留在敌军营,好久没有妻儿的音信,他们生死未卜,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能得到封家书该多好啊。“家书抵万金”,含有多少辛酸、多少期盼,反映了诗人在消息隔绝、久盼音讯不至时的迫切心情。战争是一封家书胜过“万金”的真正原因,这也是所有受战争追害的人民的共同心理,反映出广大人民反对战争,期望和平安的美好愿望,很自然地使人产生共鸣。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烽火连月,家书不至,国愁家忧齐上心头,内忧外患纠缠难解。眼前一片惨戚景象,内心焦虑至极,极无聊赖时刻,搔首徘徊,意志踌躇,青丝变成白发。自离家以来一直在战乱中奔波流浪,而又身陷于长安数月,头发更为稀疏,用手搔发,顿觉稀少短浅,简直连发簪也插不住了。诗人由国破家亡、战乱分离写到自己的衰老。 “白发”是愁出来的,“搔”欲解愁而愁更愁。头发白了、疏了,从头发的变化,使读者感到诗人内心的痛苦和愁怨,读者更加体会到诗人伤时忧国、思念家人的真切形象,这是一个感人至深、完整丰满的艺术形象。
这首诗全篇情景交融,感情深沉,而又含蓄凝练,言简意赅,充分体现了“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且这首诗结构紧凑,围绕“望”字展开,前四句借景抒情,情景结合。诗人由登高望远到焦点式的透视,由远及近,感情由弱到强,就在这感情和景色的交叉转换中含蓄地传达出诗人的感叹忧愤。由开篇描绘国都萧索的景色,到眼观春花而泪流,耳闻鸟鸣而怨恨;再写战事持续了很久,以致于家里音信全无,最后写到自己的哀怨和衰老,环环相生、层层递进,创造了一个能够引发人们共鸣、深思的境界。表现了在典型的时代背景下所生成的典型感受,反映了同时代的人们热爱国家、期待和平的美好愿望,表达了大家一致的内在心声。也展示出诗人忧国忧民、感时伤怀的高尚情感。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兵车辚辚,战马萧萧,出征士兵弓箭各自佩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耶娘 一作:爷娘)
爹娘妻子儿女奔跑来相送,行军时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以致看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拦在路上牵着士兵衣服顿脚哭,哭声直上天空冲入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路旁经过的人询问行人怎么回事,行人只说官府征兵实在太频繁。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有的人十五岁到黄河以北去戍守,便是四十岁还要被派到到河西去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从军出征时尚未成丁,还要里长替裹头巾,回来时已经满头白发,却仍要去戍守边疆。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边疆战士血流成河,皇上开拓边疆的念头还没停止。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您没听说汉家华山以东两百州,千村万寨野草丛生田地荒芜。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即使有健壮的妇女手拿锄犁耕种,田土里的庄稼也是东倒西歪不成行。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更何况关中的士兵能顽强苦战,像鸡狗一样被赶上战场卖命。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尽管长者询问,征人哪里敢诉说心中的冤屈愤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就像今年冬天,还没有停止征调函谷关以西的士兵。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县官紧急地催逼百姓交租税,租税从哪里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百姓相信生男孩是坏事情,反而不如生女孩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生下女孩还能够嫁给近邻,生下男孩只能战死沙场埋没在荒草间。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你没看见在那青海的边上,自古以来战死士兵的白骨无人掩埋。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那里的新鬼含冤旧鬼痛哭,阴天冷雨时凄惨哀叫声不断。
车辚(lín)辚,马萧萧,行(xíng)人弓箭各在腰。
辚辚:车轮声。《诗经·秦风·车辚》:“有车辚辚”。萧萧:马嘶叫声。行人:指被征出发的士兵。
耶(yé)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耶娘 一作:爷娘)
耶:通假字,同“爷”,父亲。走:奔跑。咸阳桥:指便桥,汉武帝所建,故址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南,唐代称咸阳桥,唐时为长安通往西北的必经之路。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gān)云霄。
干:冲。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xíng)频。
过者:过路的人,这里是杜甫自称。但云:只说点行频:频繁地点名征调壮丁。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或:不定指代词,有的、有的人。防河:当时常与吐蕃发生战争,曾征召陇右、关中、朔方诸军集结河西一带防御。因其地在长安以北,所以说北防河。西营田:古时实行屯田制,军队无战事即种田,有战事即作战。西营田也是防备吐蕃的。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里正:唐制,每百户设一里正,负责管理户口。检查民事、催促赋役等。裹头:男子成丁,就裹头巾,犹古之加冠。古时以皂罗(黑绸)三尺裹头,曰头巾。新兵因为年纪小,所以需要里正给他裹头。还:还(huán)。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边庭:边疆。武皇:汉武帝刘彻。唐诗中常有以汉指唐的委婉避讳方式。这里借武皇代指唐玄宗。唐人诗歌中好以“汉”代“唐”,下文“汉家”也是指唐王朝。开边:用武力开拓边疆。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jīng)杞(qǐ)。
汉家:汉朝。这里借指唐。山东:崤山或华山以东。古代秦居西方,秦地以外,统称山东。荆杞:荆棘与杞柳,都是野生灌木。
纵有健妇把锄(chú)犁,禾生陇(lǒng)亩无东西。
陇亩:田地。陇,通“垄”,在耕地上培成一行的土埂,田埂,中间种植农作物。无东西:不分东西,意思是行列不整齐。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况复:更何况。秦兵:指关中一带的士兵。耐苦战--能顽强苦战。这句说关中的士兵能顽强苦战,像鸡狗一样被赶上战场卖命。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长者:即上文的道旁过者,也指有名望的人,即杜甫。征人敬称他为长者。役夫敢申恨:征人自言不敢诉说心中的冤屈愤恨。这是反诘语气,表现士卒敢怒而不敢言的情态。役夫:行役的人。敢:敢:怎么敢。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且如:就如。关西:当时指函谷关以西的地方。这两句说,因为对吐蕃的战争还未结束,所以关西的士兵都未能罢遣还家。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县官:官府。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比邻:近邻。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青海头:即青海边。这里是自汉代以来,汉族经常与西北少数民族发生战争的地方。唐初也曾在这一带与突厥、吐蕃发生大规模的战争。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jiū)啾!
烦冤:愁烦冤屈。啾啾:象声词,形容凄厉的哭叫声。
天宝以后,唐王朝对西北、西南少数民族的战争越来越频繁。这连年不断的大规模战争,不仅给边疆少数民族带来沉重灾难,也给广大中原地区人民带来同样的不幸。
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载:“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时仲通将兵八万,……军大败,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这段历史记载,可当作这首诗的说明来读。而这首诗则艺术地再现了这一社会现实。
这是一首反对唐玄宗穷兵黩武的政治讽刺诗。全诗借征夫对老人的答话,倾诉了人民对战争的痛恨和它所带来的痛苦。地方官吏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横征暴敛,百姓更加痛苦不堪。这是诗人深切地了解民间疾苦和寄予深刻同情的名篇之一。
全诗以“道旁过者问行人”为界分为两段:首段摹写送别的惨状,是纪事;次段传达征夫的诉苦,是纪言。此诗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借征夫对老人的答话,倾诉了人民对战争的痛恨,揭露了唐玄宗长期以来的穷兵黩武,连年征战,给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全诗寓情于叙事之中,在叙述次序上参差错落前后呼应,变化开阖井然有序,并巧妙运用过渡句和习用词语,造成了回肠荡气的艺术效果。诗人自创乐府新题写时事,为中唐时期兴起的新乐府运动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行”是乐府歌曲的一种体裁。杜甫的《兵车行》没有沿用古题,而是缘事而发,即事名篇,自创新题,运用乐府民歌的形式,深刻地反映了人民的苦难生活。
诗歌从蓦然而起的客观描述开始,以重墨铺染的雄浑笔法,如风至潮来,在读者眼前突兀展现出一幅震人心弦的巨幅送别图:兵车隆隆,战马嘶鸣,一队队被抓来的穷苦百姓,换上了戎装,佩上了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正开往前线。征夫的爷娘妻子乱纷纷地在队伍中寻找、呼喊自己的亲人,扯着亲人的衣衫,捶胸顿足,边叮咛边呼号。车马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连咸阳西北横跨渭水的大桥都被遮没了。千万人的哭声汇成震天的巨响在云际回荡。“耶娘妻子走相送”,一个家庭支柱、主要劳动力被抓走了,剩下来的尽是些老弱妇幼,对一个家庭来说不啻是一个塌天大祸,怎么不扶老携幼,奔走相送呢?一个普通“走”字,寄寓了诗人多么浓厚的感情色彩!亲人被突然抓兵,又急促押送出征,眷属们追奔呼号,去作那一刹那的生死离别,是何等仓促,何等悲愤!“牵衣顿足拦道哭”,一句之中连续四个动作,又把送行者那种眷恋、悲怆、愤恨、绝望的动作神态,表现得细腻入微。诗人笔下,灰尘弥漫,车马人流,令人目眩;哭声遍野,直冲云天,震耳欲聋!这样的描写,给读者以听觉视觉上的强烈感受,集中展现了成千上万家庭妻离子散的悲剧,令人触目惊心!
接着,从“道旁过者问行人”开始,诗人通过设问的方法,让当事者,即被征发的士卒作了直接倾诉。
“道旁过者”即过路人,也就是杜甫自己。上面的凄惨场面,是诗人亲眼所见;下面的悲切言辞,又是诗人亲耳所闻。这就增强了诗的真实感。“点行频”,意思是频繁地征兵,是全篇的“诗眼”。它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造成百姓妻离子散,万民无辜牺牲,全国田亩荒芜的根源。接着以一个十五岁出征,四十岁还在戍边的“行人”作例,具体陈述“点行频”,以示情况的真实可靠。“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武皇”,是以汉喻唐,实指唐玄宗。杜甫如此大胆地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最高统治者,这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激烈抗议,充分表达了诗人怒不可遏的悲愤之情。
诗人写到这里,笔锋陡转,开拓出另一个惊心动魄的境界。诗人用“君不闻”三字领起,以谈话的口气提醒读者,把视线从流血成海的边庭转移到广阔的内地。诗中的“汉家”,也是影射唐朝。华山以东的原田沃野千村万落,变得人烟萧条,田园荒废,荆棘横生,满目凋残。诗人驰骋想象,从眼前的闻见,联想到全国的景象,从一点推及到普遍,两相辉映,不仅扩大了诗的表现容量,也加深了诗的表现深度。
从“长者虽有问”起,诗人又推进一层。“长者”,是征夫对诗人的尊称。“役夫”是士卒自称。“县官”指唐王朝。“长者”二句透露出统治者加给他们的精神桎梏,但是压是压不住的,下句就终究引发出诉苦之词。敢怒而不敢言,而后又终于说出来 ,这样一阖一开,把征夫的苦衷和恐惧心理,表现得极为细腻逼真。这几句写的是眼前时事。因为“未休关西卒”,大量的壮丁才被征发。而“未休关西卒”的原因,正是由于“武皇开边意未已”所造成。“租税从何出?”又与前面的“千村万落生荆杞”相呼应。这样前后照应,层层推进,对社会现实的揭示越来越深刻。这里忽然连用了几个短促的五言句,不仅表达了戍卒们沉痛哀怨的心情,也表现出那种倾吐苦衷的急切情态。这样通过当事人的口述,又从抓兵、逼租两个方面,揭露了统治者的穷兵黩武加给人民的双重灾难。
诗人接着感慨道:如今是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孩子还能嫁给近邻,男孩子只能丧命沙场。这是发自肺腑的血泪控诉。重男轻女,是封建社会制度下普遍存在的社会心理。但是由于连年战争,男子的大量死亡,在这一残酷的社会条件下,人们却一反常态,改变了这一社会心理。这个改变,反映出人们心灵上受到多么严重的摧残啊!最后,诗人用哀痛的笔调,描述了长期以来存在的悲惨现实:青海边的古战场上,平沙茫茫,白骨露野,阴风惨惨,鬼哭凄凄。寂冷阴森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这里,凄凉低沉的色调和开头那种人声鼎沸的气氛,悲惨哀怨的鬼泣和开头那种惊天动地的人哭,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这些都是“开边未已”所导致的恶果。至此,诗人那饱满酣畅的激情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唐王朝穷兵黩武的罪恶也揭露得淋漓尽致。
这篇叙事诗,无论是前一段的描写叙述,还是后一段的代人叙言,诗人激切奔越、浓郁深沉的思想感情,都自然地融汇在全诗的始终,诗人那种焦虑不安、忧心如焚的形象也仿佛展现在读者面前。其次在叙述次序上参差错落前后呼应,舒得开,收得起,变化开阖,井然有序。第一段的人哭马嘶、尘烟滚滚的喧嚣气氛,给第二段的倾诉苦衷作了渲染铺垫;而第二段的长篇叙言,则进一步深化了第一段场面描写的思想内容,前后辉映,互相补充。同时,情节的发展与句型、音韵的变换紧密结合,随着叙述,句型、韵脚不断变化,三、五、七言,错杂运用,加强了诗歌的表现力。如开头两个三字句,急促短迫,扣人心弦。后来在大段的七字句中,忽然穿插上八个五字句,表现“行人”那种压抑不住的愤怒哀怨的激情,格外传神。用韵上,全诗八个韵,四平四仄,平仄相间,抑扬起伏,声情并茂。再次,是在叙述中运用过渡句和习用词语,如在大段代人叙言中,穿插“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和“君不见”、“君不闻”等语,不仅避免了冗长平板,还不断提示,惊醒读者,造成了回肠荡气的艺术效果。诗人还采用了民歌的接字法,如“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等,这样蝉联而下,累累如贯珠,朗读起来,铿锵和谐,优美动听。最后,采用了通俗口语,如“耶娘妻子”、“牵衣顿足拦道哭”、“被驱不异犬与鸡”等,清新自然,明白如话,是杜诗中运用口语非常突出的一篇。前人评及此,曾这样说:“语杂歌谣,最易感人,愈浅愈切。”这些民歌手法的运用,给诗增添了明快而亲切的感染力。
这是一首七言歌行,诗中多处使用了民歌的“顶真”手法,诵读起来,累累如贯珠,音调和谐动听。另外,还运用了对话方式和一些口语,使读者有身临现场的真切感。《唐宋诗醇》云:“此体创自老杜,讽刺时事而托为征夫问答之词。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小雅》遗音也。篇首写得行色匆匆,笔势汹涌,如风潮骤至,不可逼视。以下出点行之频,出开边之非,然后正说时事,末以惨语结之。词意沉郁,音节悲壮,此天地商声,不可强为也。”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四野的战争还没得到安平,我已经老了却得不到安宁。子孙们在战场上尽都殉难,兵荒马乱又何需老命苟全。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扔掉拐杖出门去拼搏一番,同行的人也为我流泪辛酸。庆幸牙齿完好胃口还不减,悲伤身骨瘦如柴枯槁不堪。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男儿既披戴盔甲从戎征战,也只好长揖不拜辞别长官。听到老伴睡路上声声哀唤,严冬腊月仍然是裤薄衣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明知道死别最后一次见面,贫贱夫妻怎么不怜她饥寒。今朝离去永不能回返家园,犹听她再三劝我努力加餐。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土门关深沟高垒防守坚严,杏园镇天险足恃偷渡实难。形势变不比当年邺城之战,纵然是死去时间也有宽限。
人生有离合,岂择衰老端。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
人生世上都有个离合悲欢,哪管你饥寒交迫衰老病残!想以前少壮年华国泰民安,竟不免徘徊踟蹰长吁短叹。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普天下应征入伍戒备森严,战争的烽火已弥漫了岗峦。尸骸积山一草一木变腥膻,流血漂杵河流平原都红遍。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战火遍地何处觅人间乐园,勤王杀敌又岂敢犹豫盘桓。毅然地抛弃茅棚奔赴前线,天崩地裂真叫人摧断肺肝!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四郊:指京城四周之地。垂老:将老。焉用:犹哪用。身独完:独自活下去。完,全,即活。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suǐ)干。
投杖:扔掉拐杖。骨髓干:形容筋骨衰老。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介胄:犹甲胄,铠甲和头盔。长揖:不分尊卑的相见礼,拱手高举,自上而下。上官:指地方官吏。岁暮:年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孰知:即熟知,深知。加餐:多进饮食。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土门:即土门口,在今河阳孟县附近,是当时唐军防守的重要据点。壁:壁垒。杏园:在今河南汲县东南,为当时唐军防守的重要据点。势异:形势不同。
人生有离合,岂择衰老端。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
岂择:岂能选择。端:端绪、思绪。迟回:徘徊。竟:终。
万国尽征戍(shù),烽火被冈峦(luán)。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被冈峦:布满山冈。丹:红。流血多,故川原染红。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tā)然摧肺肝。
盘桓:留恋不忍离去。蓬室:茅屋。塌然:形容肝肠寸断的样子。摧肺肝:形容极度悲痛。
在平定安史之乱的战争中,唐军于邺城兵败之后,朝廷为防止叛军重新向西进扰,在洛阳一带到处征丁,连老翁老妇也不能幸免。《垂老别》就是抒写一老翁暮年从军与老妻惜别的苦情。
一开头,诗人就把老翁放在“四郊未宁静”的时代的动乱气氛中,让他吐露出“垂老不得安”的遭遇和心情,语势低落,给人以沉郁压抑之感。他慨叹着说:“子孙都已在战争中牺牲了,剩下我这个老头,又何必一定要苟活下来!”话中饱蕴着老翁深重的悲思。战火逼近,官府要他上前线,于是老翁把拐杖一扔,颤巍巍地跨出了家门。“投杖出门去”,笔锋一振,暗示出主人公是一个深明大义的老人,他知道在这个多难的时代应该怎样做。但是他毕竟年老力衰了,同行的战士看到这番情景,不能不为之感叹唏嘘。“同行为辛酸”,就势跌落,从侧面烘托出这个已处于风烛残年的老翁的悲苦命运。“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牙齿完好无缺,说明还可以应付前线的艰苦生活,表现出老翁的倔强;骨髓行将榨干,又使他不由得悲愤难已。这里,语气又是一扬一跌,曲折地展示了老翁内心复杂的矛盾和变化。“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作为男子汉,老翁既已披上戎装,那就义无反顾,告别长官慷慨出发了。语气显得昂扬起来。
接下去,就出现了全诗最扣人心弦的描写:临离家门的时候,老翁原想瞒过老妻,来个不辞而别,好省去无限的伤心。谁知走了没有几步,迎面却传来了老妻的悲啼声。他唯一的亲人已哭倒在大路旁,褴褛的单衫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这突然的发现,使老翁的心不由一下子紧缩起来。接着就展开了老夫妻间强抑悲痛、互相爱怜的催人泪下的心理描写:老翁明知生离就是死别,还得上前去搀扶老妻,为她的孤寒无靠吞声饮泣;老妻这时已哭得泪流满面,她也明知老伴这一去,十成是回不来了,但还在那里哑声叮咛:“到了前方,你总要自己保重,努力加餐呀!”这一小节细腻的心理描写,在结构上是一大跌落,把人物善良凄恻、愁肠寸断、难舍难分的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正如吴齐贤《杜诗论文》所说:“此行已成死别,复何顾哉?然一息尚存,不能恝然,故不暇悲己之死,而又伤彼之寒也;乃老妻亦知我不返,而犹以加餐相慰,又不暇念己之寒,而悲我之死也。”究其所以感人,是因为诗人把“伤其寒”、“劝加餐”这类生活中极其寻常的同情劝慰语,分别放在“是死别”、“必不归”的极不寻常的特定背景下来表现。再加上无可奈何的“且复”,迥出人意的“还闻”,层层跌出,曲折状写,便收到了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
“土门”以下六句,用宽解语重又振起。老翁毕竟是坚强的,他很快就意识到必须从眼前凄惨的氛围中挣脱出来。他不能不从大处着想,进一步劝慰老妻,也似乎在安慰自己:“这次守卫河阳,土门的防线还是很坚固的,敌军要越过黄河上杏园这个渡口,也不是那么容易。情况和上次邺城的溃败已有所不同,此去纵然一死,也还早得很哩!人生在世,总不免有个聚散离合,哪管你是年轻还是年老!”这些故作通达的宽慰话语,虽然带有强自振作的意味,不能完全掩饰老翁内心的矛盾,但也道出了乱世的真情,多少能减轻老妻的悲痛。“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眼看就要分手了,老翁不禁又回想起年轻时候度过的那些太平日子,不免徘徊感叹了一阵。情思在这里稍作顿挫,为下文再掀波澜,预为铺垫。
“万国”以下六句,老翁把话头进一步引向现实,发出悲愤而又慷慨的呼声:“睁开眼看看吧!如今天下到处都是征战,烽火燃遍了山冈;草木丛中散发着积尸的恶臭,百姓的鲜血染红了广阔的山川,哪儿还有什么乐土?我们怎敢只想到自己,还老在那里踌躇徬徨?”这一小节有两层意思。一是逼真而广阔地展开了时代生活的画面,这是山河破碎、人民涂炭的真实写照。他告诉老妻:人间的灾难并不只是降临在他们两人头上,言外之意是要想开一些。一是面对凶横的敌人,他们不能再徘徊了,与其束手待毙,还不如扑上前去拼一场。通过这些既形象生动又概括集中的话语,诗人塑造了一个正直的、豁达大度而又富有爱国心的老翁形象,这在中国诗史上还不多见。从诗情发展的脉络来看,这是一大振起,难舍难分的局面终将结束了。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到狠下心真要和老妻诀别离去的时候,老翁突然觉得五脏六腑内有如崩裂似的苦痛。这不是寻常的离别,而是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家乡。长期患难与共、冷暖相关的亲人,转瞬间就要见不到了,此情此景,老翁难以承受。感情的闸门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汇聚成人间的深悲巨痛。这一结尾,情思大跌,却蕴蓄着丰厚深长的意境:独行老翁的前途将会怎样,被扔下的孤苦伶仃的老妻将否陷入绝境,仓皇莫测的战局将怎样发展变化,这一切都将留给读者去体会、想象和思索。
这首叙事短诗,并不以情节的曲折取胜,而是以人物的心理刻画见长。诗人用老翁自诉自叹、慰人亦即自慰的独白语气来展开描写,着重表现人物时而沉重忧愤、时而旷达自解的复杂的心理状态;而这种多变的情思基调,又决定了全诗的结构层次,于严谨整饬之中,具有跌宕起伏、缘情宛转之妙。
杜甫高出于一般诗人之处,主要在于他无论叙事抒情,都能做到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精析微,探骊得珠,通过个别反映一般,准确传神地表现他那个时代的生活真实,概括劳苦人民包括诗人自己的无穷辛酸和灾难。他的诗,博得“诗史”的美称,绝不是偶然的。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岁末时节白天的时间就越来越短,夔州霜雪停了的寒冬夜晚,雪光映照下,明朗如昼。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破晓时军营中鼓角声更显得悲壮凄凉,银河倒映江面,在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战乱的消息传来,千家万户哭声响彻四野;渔夫樵子不时在夜深传来“ 夷歌”之声。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版本一)
像诸葛亮和公孙述这样的历史人物,最终也成了黄土中的枯骨;人事与音书,都只能任其寂寞了。
岁暮阴阳催短景(yǐng),天涯霜雪霁(jì)寒宵。
阴阳:指日月。短景:指冬季日短。景:通“影”,日光。霁: 雪停。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五更鼓角:天未明时,当地的驻军已开始活动起来。三峡: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星河:银河,这里泛指天上的群星。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qiáo)。
野哭:战乱的消息传来,千家万户的哭声响彻四野。战伐:崔旰(gàn)之乱。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夷,指当地少数民族。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版本一)
卧龙:指诸葛亮。跃马:指公孙述。这里用晋代左思《蜀都赋》中“公孙跃马而称帝”之意。诸葛亮和公孙述在夔州都有祠庙,故诗中提到。这句是贤人和愚人终成黄土之意。人事:指交游。音书:指亲朋间的慰藉。漫:徒然、白白的。
全诗写冬夜景色,有伤乱思乡之意。首联点明冬夜寒怆;颔联写夜中所闻所见;颈联写拂晓所闻;末联写极目武侯、白帝两庙而引出的感慨。
开首二句点明时间。岁暮,指冬季;阴阳,指日月;短景,指冬天日短。一“催”字,形象地说明夜长昼短,使人觉得光阴荏苒,岁月逼人。次句天涯,指夔州,又有沦落天涯之意。在霜雪刚停的寒冬夜晚,雪光明朗如昼,诗人对着凄凉寒怆的夜景,不由感慨万千。
“五更”二句,承次句“寒宵”,写出了夜中所闻所见。上句鼓角,指古代军中用以报时和发号施令的鼓声、号角声。晴朗的夜空,鼓角声分外响亮,正是五更天快亮的时候,诗人忧愁难眠,那声音更显得悲壮感人。这就从侧面烘托出夔州一带也不太平,黎明前军队已在加紧活动。诗人用“鼓角”二字点示,再和“五更”、“声悲壮”等词语结合,兵革未息、战争频仍的气氛就自然地传达出来了。下句说雨后天空无尘,天上银河显得格外澄澈,群星参差,映照峡江,星影在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景色是够美的。前人赞扬此联写得“伟丽”。它的妙处在于:通过对句,诗人把他对时局的深切关怀和三峡夜深美景的欣赏,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诗句气势苍凉恢廓,音调铿锵悦耳,辞采清丽夺目,“伟丽”中深蕴着诗人悲壮深沉的情怀。
“野哭”二句,写拂晓前所闻。一闻战伐之事,就立即引起千家的恸哭,哭声传彻四野,景象凄惨。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夔州是民族杂居之地。杜甫客居此地,渔夫樵子不时在深夜传来“夷歌”之声。“数处”指不只一处。这两句把偏远的夔州的典型环境刻画得很真实:“野哭”、“夷歌”,一个富有时代感,一个具有地方性。对这位忧国忧民的伟大诗人来说,这两种声音都使他倍感悲伤。
“卧龙”二句,诗人极目远望夔州西郊的武侯庙和东南的白帝庙,而引出无限感慨。卧龙,指诸葛亮。跃马,化用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句,意指公孙述在西汉末乘乱据蜀称帝。杜甫曾屡次咏到他:“公孙初据险,跃马意何长?”(《白帝城》)“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上白帝城二首》)。一世之雄,都成了黄土中的枯骨。末尾一句说,人事与音书,如今都只好任其寂寞了。结尾二句,流露出诗人极为忧愤感伤的情绪。清代沈德潜说:“结言贤愚同尽,则目前人事,远地音书,亦付之寂寥而已。”(《唐诗别裁》)像诸葛亮、公孙述这样的历史人物,不论是贤是愚,都同归于尽了。现实生活中,征戍、诛掠更造成广大人民天天都有死亡,作者眼前这点寂寥孤独,根本算不了什么。这话看似自遣之词,实际上却充分反映出诗人感情上的矛盾与苦恼。“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古柏行》)“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上白帝城二首》)这些诗句正好传达出诗中某些未尽之意。前人认为此诗“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是颇有见地的。
此诗向来被誉为杜甫律诗中的典范性作品。诗人围绕题目,从几个重要侧面抒写夜宿西阁的所见所闻所感,从寒宵雪霁写到五更鼓角,从天空星河写到江上洪波,从山川形胜写到战乱人事,从当前现实写到千年往迹。气象雄阔,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概。明代胡应麟称赞此诗:“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并说它是七言律诗的“千秋鼻祖”,是很有道理的。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
悲伤凄凉的离开家乡,来到遥远的交河城。
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
衙门有规定的路程期限,否则就得设法逃离触犯法律的责难。
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
您拥有广阔的疆域领土,为什么还要再争夺无度?
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
辜负父母的养育之恩,暗自悲泣却不敢言,背起兵器踏上征程。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
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
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
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
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
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
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
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
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
迢迢万里余,领我赴三军。
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
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
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拉弓要拉最坚硬的,射箭要射最长的。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射人先要射马,擒贼先要擒住他们的首领。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杀人要有限制,各个国家都有边界。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只要能够制止敌人的侵犯就可以了,难道打仗就是为了多杀人吗?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
径危抱寒石,指落层冰间。
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
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
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
掳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
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
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
我从军十多年了,难道没有一点点的功劳?
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一般将士看重争功贪赏,我想说一下自己的功劳但羞于与他们同调。
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
中原尚且有斗争,何况边疆地区呢?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大丈夫志在四方,又哪能怕吃苦?
戚(qī)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
戚戚:愁苦貌。因被迫应往,故心怀戚戚。悠悠:犹漫漫,遥远貌。交河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县,是唐王朝防吐蕃处。
公家有程期,亡命婴(yīng)祸罗。
公家:犹官家。有程期,是说赴交河有一定期限。
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
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死无时:是说时时都有死的可能,不一定在战场。正因为死活毫无把握,所以也就顾不 得什么骨肉之恩,说得极深刻。
走马脱辔(pèi)头,手中挑青丝。
走马:即跑马。辔头,当泛指马的络头。脱是去掉不用。青丝:即马缰。挑是信手的挑着。
捷(jié)下万仞冈,俯身试搴(qiān)旗。
捷下:是飞驰而下。搴:拔取。是说从马上俯下身去练习拨旗。
磨刀呜咽(yè)水,水赤刃伤手。
呜咽水:指陇头水。
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
轻:是轻忽只当没听见。肠断声指呜咽的水声。
丈夫誓(shì)许国,愤惋复何有!
丈夫:犹言“男儿”、“健儿”或“壮士”,是征夫自谓。誓许国,是说决心把生命献给国家。
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
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
送徒有长:是指率领(其实是押解)征夫的头子,刘邦、陈胜都曾做过。远戍:指人说,是征夫自谓。“亦有身”是说我们也有一条命,也是一个人。是反抗和愤恨的话。仇注:“远戍句,此被徒长呵斥而作自怜语。”不对头。
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
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
附书:即捎信儿。六亲是父母兄弟妻子。
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
迢(tiáo)迢万里余,领我赴三军。
迢迢:远貌。
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
隔河见胡骑,倏(shū)忽数百群。
河:即交河。“骑”字照以前的习惯读法,应读作去声,因为这是名词,指骑兵。倏忽:一会儿工夫。
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树:立也。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jiāng)。
亦有限:是说也有个限度,有个主从。正承上句意。自有疆:是说总归有个疆界,饶你再开边。和第一首“开边一何多”照应。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
雨雪:下雪。
径危抱寒石,指落层冰间。
指落:手指被冻落。
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
汉月:指祖国。
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
单:音禅。汉时匈奴称其君长曰单于,这里泛指边疆少数民族君长。
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
四五动:是说没费多大气力。奔:是奔北,即吃了败仗。
掳其名王归,系颈授辕(yuán)门。
名王:如匈奴的左贤王、右贤王。这里泛指贵人。正是所谓“擒贼先擒王”。辕门:军门。
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
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
能无:犹“岂无”、“宁无”,但含有估计的意味,分寸功,极谦言功小。观从军十年 馀,可知“府兵制”这时已完全破坏。
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中原有斗争,况在狄(dí)与戎。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众人:指一般将士。苟得,指争功贪赏。
《晋书·乐志》载汉乐府有《出塞》《入塞》曲,李延年作,是一种以边塞战斗生活为题材的军歌。杜甫作《出塞》曲有多首,先写的九首称为《前出塞》,后写的五首称为《后出塞》。杜甫的前后《出塞》曲,并非军歌,而是借古题写时事,意在讽刺当时进行的不义战争。
杜甫这九首诗通过描写一个士兵从军西北边疆的艰难历程和复杂感情,尖锐地讽刺了统治者穷兵黩武的不义战争,真实地反映了战争给兵士和百姓带来的苦难。
第一首叙述自己初别父母被迫远戍的情景。第二首叙说上路之后的情景。离家已远,死生难料,只好索性豁出性命练习武艺。第三首,诉说自己一路上心情的烦乱,故作自励之语以求自解。第四首,描写自己在路上被军吏欺压和驱逼的情景。第五首,自叙初到军中时的感慨:官兵对立,苦乐不均,身为奴仆,难树功勋。第六首,征夫诉说他对这次战争的看法。实际上是杜甫对待战争的态度,明确地表达了诗人的政治观点。第七首,征夫诉说他大寒天在高山上筑城和戍守的情况。第八首,征人诉说自己初次立功的过程和对待功劳的态度。第九首,征人自叙他自己从军作战十余年的经历。前四首写出征,重在刻划离别之情;后五首写赴军,重在刻划以身许国。
这九首连章体的组诗,“借古题写时事,深悉人情,兼明大义”,主题鲜明,内容集中,而且在艺术表现上也有许多独特之处。
首先,这组诗“九首承接只如一首”,前后连贯,结构紧凑,浑然成为一个整体。杜甫的《前出塞》组诗第一首是起,写出门应征,点题“出塞”,引出组诗主旨:“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以之为纲,统摄全篇。以后各首便围绕这一主题展开,顺次写去,循序渐进,层次井然。第九首论功抒志;带有总结的性质,可为结。中间各首在围绕主题展开的同时,每首又各有重点。前四首写出征,重在写征人的留恋之情;后五首写赴军,重在写征人的以身许国。条理清晰,又波澜起伏,曲折有致。诗人在情节的安排上亦前后照应,过渡自然。如第二首“骨肉恩岂断”承第一首“弃绝父母恩”;第八首“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呼应第六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就使九首如线贯珠,各首之间联系更为紧密,不致分散。浦起龙说:“汉魏以来诗,一题数首,无甚铨次,少陵出而章法一线。如此九首,可作一大篇转韵诗读。”足见这种连章体组诗也是杜甫的一大创造。
第二,以点来反映面。整组诗只集中描写了一个征夫的从军过程,但却反映了整个玄宗天宝末年的社会现实:“开边一何多”,这里有连续不断的黩武战争;“单于寇我垒”,也有敌人对唐王朝边境的侵扰。两种战争交替进行,性质是复杂的。诗中有战争给人民造成的流离失所的沉重灾难,也有封建军队中官兵不公的现实;既有军士对奴役压迫的不满和反抗,也有征人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既有征人戍边筑城的艰难困苦,也有士兵们的英勇作战。可谓这一时期的全景纪录。
第三,整组诗都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来写,由征夫直接向读者诉说。这样寓主位于客位,可以畅所欲言地指斥时政。这正是用第一人称的自由方便处。此外,诗人以第一人称的手法叙事,仿佛亲身经历一般,这就增加了真实感和亲切感,更具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第四,诗人善于抓住人物特征,着重人物的心理刻划,精心塑造了一个来自老百姓的淳厚朴实、勇敢善战的士兵的生动形象。诗人在刻划人物的心理活动时,或通过人物行动的细节描写以突出他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如第二首写这个征人冒险轻生、拚命练武的行动,就反衬出这个征人内心的苦闷和忧怨;第三首用磨刀伤手而自己不觉来刻划他“心绪乱已久”,内心烦乱不安的矛盾痛苦。这种用人物行动细节的描写来刻划人物复杂的内心变化,就使人物的形象有血有肉,栩栩如生,避免了枯燥乏味的直接说教。或通过比兴手法来刻划人物的内心活动的变化,如第七首“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就将自己思念故乡、想念亲人的迫切心情托之“汉月”,寄之“浮云”,这就使人物复杂抽象的心理变化和感情特征具有可感性、形象性,使读者易于了解和接受。此外第八首描写这个征人对敌作战的英勇顽强,第九首写他对功赏的正确态度,虽着墨不多,但都形象逼真,跃然纸上。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日暮时投宿石壕村,夜里有差役到村子里抓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老翁越墙逃走,老妇出门查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官吏大声呼喝是多么愤怒,妇人大声啼哭是多么悲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我听到老妇上前说:我的三个儿子戍边在邺城。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其中一个儿子捎信回来,说另外两个儿子刚刚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活着的人苟且偷生,死去的人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家里再也没有别的男人了,只有正在吃奶的小孙子。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因为有孙子在,他母亲还没有离去,但进进出出都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虽然老妇我年老力衰,但请允许我跟从你连夜赶回营去。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立刻就去投向河阳的战役,还来得及为部队准备早餐。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夜深了,说话的声音逐渐消失,隐隐约约听到低微断续的哭泣声。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天亮后我继续赶路,只能与返回家中的那个老翁告别。
暮投石壕(háo)村,有吏夜捉人。
暮:傍晚。投:投宿。石壕村:现名干壕村,在今河南陕县东七十里。吏:官吏,低级官员,这里指抓壮丁的差役。夜:时间名词作状语,在夜里。
老翁逾(yú)墙走,老妇出门看。
逾:越过;翻过。走:跑,这里指逃跑。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呼:诉说,叫喊。一何:何其、多么。怒:恼怒,凶猛,粗暴,这里指凶狠。啼:哭啼。苦:凄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yè)城戍(shù)。
前致词:指老妇走上前去(对差役)说话。前,上前,向前。致,对……说。邺城:即相州,在今河南安阳。戍:防守,这里指服役。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附书至:捎信回来。书,书信。至,回来。新:刚刚。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存:活着,生存着。且偷生:姑且活一天算一天。且,姑且,暂且。偷生,苟且活着。长已矣:永远完了。已,停止,这里引申为完结。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室中:家中。更无人:再没有别的(男)人了。更,再。惟:只,仅。乳下孙:正在吃奶的孙子。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未:还没有。去:离开,这里指改嫁。完裙:完整的衣服。“有孙”两句一作“孙母未便出,见吏无完裙”。
老妪(yù)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老妪:老妇人。妪:年老的女人。衰:弱。请从吏夜归:请让我和你晚上一起回去。请,请求。从,跟从,跟随。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急应河阳役:赶快到河阳去服役。应,响应。河阳,今河南孟州,当时唐王朝官兵与叛军在此对峙。犹得:还能够。得,能够。备:准备。晨炊:早饭。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夜久:夜深了。绝:断绝;停止。如:好像,仿佛。闻:听。泣幽咽:低微断续的哭声。有泪无声为“泣”,哭声哽塞低沉为“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明:天亮之后。登前途:踏上前行的路。登,踏上。前途,前行的道路。独:唯独、只有。
《石壕吏》是一首杰出的现实主义的叙事诗。它以“耳闻”为线索,按时间的顺序,由暮——夜——夜久——天明,一步步深入,从投宿叙起,以告别结束,从差吏夜间捉人,到老妇随往;从老翁逾墙逃走,到事后潜归;从诗人日暮投宿,到天明登程告别,整个故事有开始、发展、高潮、结局,情节完整,并颇为紧张。诗的首尾是叙事,中间用对话,活动着的人物有五六个之多,诗人巧妙地借老妇的口,诉说了她一家的悲惨遭遇。诗人的叙述、老妇的说白,处处呼应,环环紧扣,层次十分清楚。
诗人虚实交映,藏问于答,不写差吏的追问,而只写老妇的哭诉,从哭诉中写出潜台词、画外音,将差吏的形象融入老妇的“前致词”中,有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诗人写老妇的哭诉,语言朴实无华,一个典故也不用,很切合老妇的口吻,且随着内容的多次转韵,形成忧愤深广、波澜老成,一唱三叹,高低抑扬的韵致,使沉郁顿挫达到极致。
全诗述情陈事,除“吏呼一何怒”二句微微透露了他的爱憎之外,都是对客观事物的描述。在这里,诗人通过新颖而巧妙的艺术构思,将丰富的内容和自己的感情融化在具体的形象里,浇注于客观的叙述中,让事物本身直接感染读者,让故事本身去显露诗人的爱憎。这种以实写虚,以虚补实,虚实相映的艺术手法,使全诗显得简洁洗练,而又蕴涵丰富。
前四句可看作第一段。首句“暮投石壕村”,单刀直入,直叙其事。“暮”字、“投”字、“村”字都需玩味,读者不能轻易放过。在封建社会里,由于社会秩序混乱和旅途荒凉等原因,旅客们都“未晚先投宿”,更何况在兵祸连接的时代。而杜甫,却于暮色苍茫之时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一个小村庄里借宿,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景就富于暗示性。他或者是压根儿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镇已荡然一空,无处歇脚。总之,寥寥五字,不仅点明了投宿的时间和地点,而且和盘托出了兵荒马乱、鸡犬不宁、一切脱出常轨的景象,为悲剧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环境。浦起龙指出这首诗“起有猛虎攫人之势”,这不仅是就“有吏夜捉人”说的,而且是就头一句的环境烘托说的。“有吏夜捉人”一句,是全篇的提纲,以下情节,都从这里生发出来。不说“征兵”、“点兵”、“招兵”而说“捉人”,已于如实描绘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一个“夜”字,含意更丰富。第一、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时常发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无法“捉”到;第二、表明县吏“捉人”的手段狠毒,于人民已经入睡的黑夜,来个突然袭击。同时,诗人是“暮”投石壕村的,从“暮”到“夜”,已过了几个小时,这时当然已经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发展,他没有参与其间,而是隔门听出来的。“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两句,表现了人民长期以来深受抓丁之苦,昼夜不安;即使到了深夜,仍然寝不安席,一听到门外有了响动,就知道县吏又来“捉人”,老翁立刻“逾墙”逃走,由老妇开门周旋。
从“吏呼一何怒”至“犹得备晨炊”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两句,极其概括、极其形象地写出了“吏”与“妇”的尖锐矛盾。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两个状语“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有力地渲染出县吏如狼似虎,叫嚣隳突的横蛮气势,并为老妇以下的诉说制造出悲愤的气氛。矛盾的两方面,具有主与从、因与果的关系。“妇啼一何苦”,是“吏呼一何怒”逼出来的。下面,诗人不再写“吏呼”,全力写“妇啼”,而“吏呼”自见。“听妇前致词”承上启下。那“听”是诗人在“听”,那“致词”是老妇“苦啼”着回答县吏的“怒呼”。写“致词”内容的十三句诗,多次换韵,明显地表现出多次转折,暗示了县吏的多次“怒呼”、逼问。读这十三句诗的时候,千万别以为这是“老妇”一口气说下去的,而县吏则在那里洗耳恭听。实际上,“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不仅发生在事件的开头,而且持续到事件的结尾。从“三男邺城戍”到“死者长已矣”,是第一次转折。可以想见,这是针对县吏的第一次逼问诉苦的。在这以前,诗人已用“有吏夜捉人”一句写出了县吏的猛虎攫人之势。等到“老妇出门看”,便扑了进来,贼眼四处搜索,却找不到一个男人,扑了个空。于是怒吼道:“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儿去了?快交出来!”老妇泣诉说:“三个儿子都当兵守邺城去了。一个儿子刚刚捎来一封信,信中说,另外两个儿子已经牺牲了!……”泣诉的时候,也许县吏不相信,还拿出信来交县吏看。总之,“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处境是够使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县吏的同情,高抬贵手。不料县吏又大发雷霆:“难道你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快交出来!”她只得针对这一点诉苦:“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这两句,也许不是一口气说下去的,因为“更无人”与下面的回答发生了明显的矛盾。合理的解释是:老妇先说了一句:“家里再没人了!”而在这当儿,被儿媳妇抱在怀里躲到什么地方的小孙子,受了怒吼声的惊吓,哭了起来,掩口也不顶用。于是县吏抓到了把柄,威逼道:“你竟敢撒谎!不是有个孩子哭吗?”老妇不得已,这才说:“只有个孙子啊!还吃奶呢,小得很!”“吃谁的奶?总有个母亲吧!还不把她交出来!”老妇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孙儿是有个母亲,她的丈夫在邺城战死了,因为要奶孩子,没有改嫁。可怜她衣服破破烂烂,怎么见人呀!还是行行好吧!”但县吏仍不肯罢手。老妇生怕守寡的儿媳被抓,饿死孙子,只好挺身而出:“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老妇的“致词”,到此结束,表明县吏勉强同意,不再“怒吼”了。
最后一段虽然只有四句,却照应开头,涉及所有人物,写出了事件的结局和作者的感受。“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表明老妇已被抓走,走·时低声哭泣,越走越远,便听不到哭声了。“夜久”二字,反映了老妇一再哭诉、县吏百般威逼的漫长过程。“如闻”二字,一方面表现了儿媳妇因丈夫战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声,另一方面也显示出诗人以关切的心情倾耳细听,通夜未能入睡。“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两句,收尽全篇,于叙事中含无限深情。前一天傍晚投宿之时,老翁、老妇双双迎接诗人,而时隔一夜,老妇被捉走,儿媳妇泣不成声,只能与逃走归来的老翁作别了。老翁的心情怎样,诗人作何感想,这些都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
士卒劳役是多么劳苦艰辛,在潼关要道筑城。
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
大城比铁还要坚固,小城依山而筑,高达万丈。
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
请问潼关吏:你们重新修筑潼关是为了防御叛军吗?
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
潼关吏邀请我下马步行,为我指着山隅为我介绍情况:
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
“那些防御工事高耸入云端,即使飞鸟也不能越逾。
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
胡贼来犯只要据守即可,又何必担心西都长安呢。
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
您看这个要害的地方,狭窄到只能一辆车子通过。
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在战事紧急时挥动兵器拒守,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呀。”
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
“令人哀痛的是桃林塞那一败仗,唐军死伤极多,惨死黄河。
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请嘱咐守关诸将领,千万别蹈哥舒翰仓促应战的覆辙。”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
草草:疲劳不堪之貌。何:多么。
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
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上句言坚,下句言高。城在山上故曰万丈余。
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
备胡:指防备安史叛军。
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yú):
要:同“邀”,邀请。
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yú)。
连云列战格:自此句以下八句是关吏的答话。连云言其高,战格即战栅,栅栏形的防御工事。
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
西都:与东都对称,指长安。
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
丈人:关吏对杜甫的尊称。
艰难奋长戟(jǐ),万古用一夫。
艰难:战事紧急之时。奋:挥动。
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
桃林,即桃林塞,指河南灵宝县以西至潼关一带的地方。
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哥舒:即哥舒翰。
此诗开头四句可以说是对筑城的士兵和潼关关防的总写。漫漫潼关道上,无数的士卒在辛勤地修筑工事。“草草”,劳苦的样子。前面加一“何”字,更流露出诗人无限赞叹的心情。放眼四望,沿着起伏的山势而筑的大小城墙,既高峻又牢固,显示出一种威武的雄姿。这里大城小城应作互文来理解。一开篇杜甫就用简括的诗笔写出唐军加紧修筑潼关所给予他的总印象。
“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这两句引出了“潼关吏”。胡,即指安史叛军。“修关”何为,其实杜甫是不须问而自明的。这里故意发问。而且又有一个“还”字,暗暗带出了三年前潼关曾经失守一事,从而引起人们对这次潼关防卫效能的关心与悬念。这对于开拓下文,是带关键性的一笔。
接下来,应该是潼关吏的回答了。可是他似乎并不急于作答,却“要(邀)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从结构上看,这是在两段对话中插入一段叙述,笔姿无呆滞之感。然而,更主要的是这两句暗承了“修关还备胡”。杜甫忧心忡忡,而那位潼关吏看来对所筑工事充满了信心。他可能以为这个问题不必靠解释,口说不足为信,还是请下马来细细看一下吧。下面八句,都是潼关吏的话,他首先指看高耸的山峦说:“瞧,那层层战栅,高接云天,连鸟也难以飞越。敌兵来了,只要坚决自守,何须再担心长安的安危呢!”语调轻松而自豪,可以想象,关吏说话时因富有信心而表现出的神采。他又兴致勃勃地邀请杜甫察看最险要处:老丈,您看那山口要冲,狭窄得只能容单车通过。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八句,“神情声口俱活”(浦起龙《读杜心解》),不只是关吏简单的介绍,更主要的是表现了一种“胡来但自守”的决心和“艰难奋长戟”的气概。而这虽然是通过官吏之口讲出来的,却反映了守关将士昂扬的斗志。
紧接关吏的话头,诗人却没有赞语,而是一番深深的感慨。因为诗人并没有忘记“前车之覆”。三年前,占据了洛阳的安禄山派兵攻打潼关,当时守将哥舒翰本拟坚守,但为杨国忠所疑忌。在杨国忠的怂恿下,唐玄宗派宦官至潼关督战。哥舒翰不得已领兵出战,结果全军覆没,许多将士被淹死在黄河里。睹今思昔,杜甫余哀未尽,深深觉得要特别注意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避免重蹈覆辙。“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慎”字意味深长,它并非简单地指责哥舒翰的无能或失策,而是深刻地触及了多方面的历史教训,表现了诗人久久难以消磨的沉痛悲愤之感。
与“三别”通篇作人物独白不同,“三吏”是夹带问答的。而此篇的对话又具有自己的特点。首先是在对话的安排上,缓急有致,表现了不同人物的心理和神态。“修关还备胡”,是诗人的问话,然而关吏却不急答,这一“缓”,使人可以感觉到关吏胸有成竹。关吏的话一结束,诗人马上表示了心中的忧虑,这一“急”,更显示出对历史教训的痛心。其次,对话中神情毕现,形象鲜明。关吏的答话并无刻意造奇之感,而守关的唐军却给读者留下一种坚韧不拔、英勇沉着的印象。其中“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两句又格外精警突出,塑造出犹如战神式的英雄形象,具有精神鼓舞的力量。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天宝以后,农村寂寞荒凉,家园里只剩下蒿草蒺藜。我的乡里百余户人家,因世道乱离都各奔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活着的没有消息,死了的已化为尘土。因为邺城兵败,我回来寻找家乡的旧路。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在村里走了很久只见空巷,日色无光,一片萧条凄惨的景象。只能面对着一只只竖起毛来向我怒号的野鼠狐狸。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四邻还剩些什么人呢?只有一两个老寡妇。宿鸟总是留恋着本枝,我也同样依恋故土,哪能辞乡而去,且在此地栖宿。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正当春季,我扛起锄头下田,到了天晚还忙着浇田。县吏知道我回来了,又征召我去练习军中的骑鼓。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虽然在本州服役,家里也没什么可带。近处去,我只有空身一人;远处去终究也会迷失。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家乡既已一片空荡,远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永远伤痛我长年生病的母亲,死了五年也没有好好埋葬。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她生了我,却得不到我的服侍,母子二人终身忍受辛酸。人活在世上却无家可别,这老百姓可怎么当?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hāo)藜(lí)。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天宝后:指安史之乱以后。开篇是以追叙写起,追溯无家的原因,引出下文。庐:即居住的房屋。但,只有,极为概括也极为沉痛地传达出安禄山乱后的悲惨景象: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片蒿藜(也就是野草)。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xī)。
贱子:这位无家者的自谓。阵败:指邺城之败。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日瘦:日光淡薄,杜甫的自创语。怒我啼:对我发怒且啼叫。写乡村的久已荒芜,野兽猖獗出没。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qí)。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pí)。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xié)。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携:即离。无所携,是说家里没有可以告别的人。终转迷:终究是前途迷茫,生死凶吉难料。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齐:齐同。这两句更进一层,是自伤语。是说家乡已经一无所有,在本州当兵和在外县当兵都是一样。委沟溪:指母亲葬在山谷里。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两酸嘶:是说母子两个人都饮恨。酸嘶,失声痛哭。蒸黎:指劳动人民。蒸,众。黎,黑。
《无家别》和“三别”中的其他两篇一样,叙事诗的“叙述人”不是作者,而是诗中的主人公。这个主人公是又一次被征去当兵的独身汉,既无人为他送别,又无人可以告别,然而在踏上征途之际,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仿佛是对老天爷诉说他无家可别的悲哀。
从开头至“一二老寡妻”共十四句,总写乱后回乡所见,而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两句插在中间,将这一大段隔成两个小段。前一小段,以追叙发端,写那个自称“贱子”的军人回乡之后,看见自己的家乡面目全非,一片荒凉,于是抚今忆昔,概括地诉说了家乡的今昔变化。“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这两句正面写今,但背后已藏着昔。“天宝后”如此,那么就会想到天宝前的情况。于是自然地引出下两句。那时候“我里百余家”,应是园庐相望,鸡犬相闻,当然并不寂寞:“天宝后”则遭逢世乱,居人各自东西,园庐荒废,蒿藜(野草)丛生,自然就寂寞了。一起头就用“寂寞”二字,渲染满目萧条的景象,表现出主人公触目伤怀的悲凉心情,为全诗定了基调。“世乱”二字与“天宝后”呼应,写出了今昔变化的原因,也点明了“无家”可“别”的根源。“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两句,紧承“世乱各东西”而来,如闻“我”的叹息之声,强烈地表现了主人公的悲伤情绪。
前一小段概括全貌,后一小段则描写细节,而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承前启后,作为过渡。“寻”字刻画入微,“旧”字含意深广。家乡的“旧蹊”走过千百趟,闭着眼都不会迷路,如今却要“寻”,见得已非旧时面貌,早被蒿藜淹没了。“旧”字追昔,应“我里百余家”:“寻”字抚今,应“园庐但蒿藜”。“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写“贱子”由接近村庄到进入村巷,访问四邻。“久行”承“寻旧蹊”来,传“寻”字之神。距离不远而需久行,见得旧蹊极难辨认,寻来寻去,绕了许多弯路。“空巷”言其无人,应“世乱各东西”。“日瘦气惨凄”一句,用拟人化手法融景入情,烘托出主人公“见空巷”时的凄惨心境。“但对狐与狸”的“但”字,与前面的“空”字照应。当年“百余家”聚居,村巷中人来人往,笑语喧阗;如今却只与狐狸相对。而那些“狐与狸”竟反客为主,一见“我”就脊毛直竖,冲着“我”怒叫,好像责怪“我”不该闯入它们的家园。遍访四邻,发现只有“一二老寡妻”还活着!见到她们,自然有许多话要问要说,但杜甫却把这些全省略了,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空间。而当读到后面的“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时,就不难想见与“老寡妻”问答的内容和彼此激动的表情。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这在结构上自成一段,写主人公回乡后的生活。前两句,以宿鸟为喻,表现了留恋乡土的感情。后两句,写主人公怀着悲哀的感情又开始了披星戴月的辛勤劳动,希望能在家乡活下去,不管多么贫困和孤独!
最后一段,写无家而又别离。“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波澜忽起。以下六句,层层转折。“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这是第一层转折;上句自幸,下句自伤。这次虽然在本州服役,但内顾一无所有,既无人为“我”送行,又无东西可携带,怎能不令“我”伤心!“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这是第二层转折。“近行”孑然一身,已令人伤感;但既然当兵,将来终归要远去前线的,真是前途迷茫,未知葬身何处!“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这是第三层转折。回头一想,家乡已经荡然一空,“近行”、“远去”,又有什么差别!六句诗抑扬顿挫,层层深入,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主人公听到召令之后的心理变化。如刘辰翁所说:“写至此,可以泣鬼神矣!”(见杨伦《杜诗镜铨》引)沈德潜在讲到杜甫“独开生面”的表现手法时指出:“……又有透过一层法。如《无家别》篇中云:‘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无家客而遣之从征,极不堪事也;然明说不堪,其味便浅。此云‘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尽管强作达观,自宽自解,而最悲痛的事终于涌上心头:前次应征之前就已长期卧病的老娘在“我”五年从军期间死去了!死后又得不到“我”的埋葬,以致委骨沟溪!这使“我”一辈子都难过。这几句,极写母亡之痛、家破之惨。于是紧扣题目,以反诘语作结:“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意思是:已经没有家,还要抓走,叫人怎样做老百姓呢?
诗题“无家别”,第一大段写乱后回乡所见,以主人公行近村庄、进入村巷划分层次,由远及近,有条不紊。远景只概括全貌,近景则描写细节。第三大段写主人公心理活动,又分几层转折,愈转愈深,刻画入微。层次清晰,结构谨严。诗人还善用简练、形象的语言,写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诗中“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概括性更强。“蒿藜”、“狐狸”,在这里是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谁也不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园中长满蒿藜。在人烟稠密的村庄里,狐狸也不敢横行无忌。“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仅仅十个字,就把人烟灭绝、田庐荒废的惨象活画了出来。其他如“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也是富有特征性的。正因为是“老寡妻”,所以还能在那里苟延残喘。稍能派上用场的,如果不是事前逃走,就必然被官府抓走。诗中的主人公就是刚一回村,就又被抓走了的。诗用第一人称,让主人公直接出面,对读者诉说他的所见、所遇、所感,因而不仅通过人物的主观抒情表现了人物的心理状态,而且通过环境描写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几年前被官府抓去当兵的“我”死里逃生,好容易回到故乡,满以为可以和骨肉邻里相聚了;然而事与愿违,看见的是一片“蒿藜”,走进的是一条“空巷”,遇到的是竖毛怒叫的狐狸,真是满目凄凉,百感交集!于是连日头看上去也消瘦了。“日”无所谓肥瘦,由于自己心情悲凉,因而看见日光黯淡,景象凄惨。正因为情景交融,人物塑造与环境描写结合,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里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反映出当时战区人民的共同遭遇,对统治者的残暴、腐朽,进行了有力的鞭挞。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
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
祗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
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喂肉葡萄宫。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
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
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
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
鹤禁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
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
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
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
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
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
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
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
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
诸将:指王李俶、郭子仪等将士。山东:此指河北一带,华山以东地区。清昼同:昼夜频传,见得捷报完全可信。
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
河:指黄河。一苇过:一芦苇可航,形容官军渡河极易。胡:指叛将史思明等。命在破竹中:指叛军之破灭已近在眼前。
祗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
祗残:只剩。邺城:相州,今河南安阳。独任:只任用。朔方:指节度使郭子仪的朔方军士。
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喂肉葡萄宫。
汗血马:一种产于边地的宝马。葡萄宫:汉代上林苑,代指唐宣政殿。喂肉:此处二字描状生动,客观铺陈而又略寓讽刺朝廷借用回纥兵之意。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
清海岱:就是清除了山东一带的叛军。仙仗:皇帝的仪仗。崆峒:山名,在今甘肃平凉西。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笛里关山月:笛声里奏着关山月的益调。关山月为汉乐府横吹曲名,为军乐、战歌。万国:即万方。草木风:这里有草木皆兵之意。两句提醒肃宗不要忘记苦战的将士,想到人民所受的苦难。
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
成王:指太子李俶,收复两京的主帅。心转小:转而变得小心谨慎。郭相:郭子仪。
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
司徒:指检校司徒李光弼。清鉴:识见明察。李光弼治军严,曾预料史思明诈降,终久必反,故说他清鉴悬明镜。尚书:指兵部尚书王思礼。气:气度。秋天杳:形容如秋空般明朗高远。
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
二三豪俊:指李傲、郭子仪、李光弼等。为时出:应运而生。济时:救济时危。了:完毕。
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
冠冕:指上朝的群臣。入:指进入皇宫。正耐:正相称。烟花:指朝贺时点燃的香烟。
鹤禁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鹤架:太子的车。凤辇:天子之车。问寝:问候起居。龙楼:皇帝住处,此处指唐玄宗的住地。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
攀龙附凤:这里指攀附肃宗和张淑妃的李辅国等。靠其有拥戴肃宗之功,回京后气焰极高。化为侯王:形容肃宗封官之滥。当时肃宗大肆加封跟从玄宗入蜀和跟肃宗在灵武的扈从之臣。
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汝等:斥骂的称呼,指李辅国辈。蒙帝力:仰仗了天子的力量。时:时运。夸身强:夸耀自己有什么大本事。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
萧丞相:汉代萧何,此指房琯。张子房:汉代张良,此指张镐。
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
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
征起:被征召而起来做官。风云会:风云际会。动乱时明君与贤臣的遇合。扶颠:扶持国家的颠危。张镐曾预料史思明的诈降。两京收复,张镐出力颇多。
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
青袍白马:把安史之乱喻梁武帝时的侯景之乱。侯景作乱,部下皆骑自马,穿青衣。更何有:是说不难平定。后汉今周:用周、汉中兴之主汉光武帝和周宣王比拟唐肃宗。再昌:中兴。
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
寸地尺天:指全国各地。
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
白环:传说中西王母朝虞舜时献的宝物。银瓮:《孝经援神契》载:神灵滋液有银瓮,不汲自满,传说王者刑罚得当,则银瓮出。
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
紫芝曲:秦末号称”四皓“的四隐士所作。解:懂得。望望:望了又望。当时正遇春旱,农民盼雨。两句表现了作者忧民之心。河清颂:即宋文帝元嘉时鲍照所作《河清颂》。
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
淇:淇水,在邺城附近。淇上健儿:指围攻邺城的士卒。城南思妇:泛指将士的妻子。
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天河:即银河。洗甲兵:传说武王伐纣,遇大雨,武王曰:此天洗甲兵。
现代的读者接触古诗,常常认为具有现实批判性的作品名篇很多,而“颂”体诗歌难得佳作。杜甫《洗兵马》是个例外。诗中有句说“词人解撰河清颂”(424—453年期间,即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间,河、济俱清,鲍照作《河清颂》赞美),这首诗本身就可说是热情洋溢的《河清颂》。
第一段(从“中兴诸将收山东”至“万国军前草木风”)以歌颂战局的神变开端。唐室在中兴诸将的努力下,已光复华山以东包括河北大片土地,捷报昼夜频传。三句借用以说克敌极易,安史乱军的覆灭已成“破竹”之势。当时,安庆绪困守邺城,所以说“祗残邺城不日得”。复兴大业与善任将帅关系很大,“独任朔方无限功”既是肯定与赞扬当时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在平叛战争中的地位和功绩,又是表达一种意愿,希望朝廷信赖诸将,以奏光复无限之功。以上有很多叙述的地方,“京师”二句则描绘了两个显示胜利喜庆气氛的画面:长安街上出入的官员们,都骑着产于边地的名马,春风得意;助战有功的回纥兵则在“蒲萄宫”备受款待,大吃大喝。“餧(喂)肉”二字描状生动,客观铺写中略微寓含讽意。从“捷书夜报”句至此,句句申明战争克捷的意思,节奏急促,几乎使读者应接不暇,也犹如带有破竹之势。以下意思略微转折,“已喜皇威清海岱”一句结束上面的意思,当时河北尚未完全克复,说“清海岱”显得用词有分寸;“常思仙仗过崆峒”一句启下,意在警告唐肃宗居安思危,勿忘当初“銮舆播迁”、往来于崆峒山的艰难日子。紧接以“三年笛里”一联,极概括地写出战争带来的创伤。安史之乱三年来,笛咽关山,兵惊草木,人民饱受乱离的痛苦。此联连同上联,抚今追昔,痛定思痛,淋漓悲壮,在欢快的用词中小作波折,而不一味流走,极尽抑扬顿挫的情致,将作者激动而复杂的心情写出。
第二段(从“成王功大心转小”到“鸡鸣问寝龙楼晓”)逆接开篇“中兴诸将”四字,以铺张排比句式,对李豫、郭子仪等人致词赞美。“成王”收复两京时为天下兵马元帅,“功大心转小”,赞颂其成大功后更加小心谨慎。随后盛赞郭子仪的谋略、司徒李光弼的明察、尚书王思礼的高远气度。四句中,前两句平直叙来,后两句略作譬喻,铺述排比中有变化。赞语既切合各人身份事迹,又表达出对光复大业卓有贡献的“豪俊”的钦仰。“二三豪俊为时出”,总束前意,说他们本来就是为重整乾坤,应运而生的。“东走无复”以下六句承接“整顿乾坤济时了”而展开描写,从普天下的喜庆写到宫禁中的新气象,调子轻快:做官的人弹冠庆贺,不必弃官避乱;平民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如鸟归巢;春天的繁华景象正随朝仪之再整而重新回到宫禁,天子与上皇也能实施“昏定晨省”的宫廷故事。上上下下都是一派熙洽气象。
第三段(从“攀龙附凤势莫当”至“后汉今周喜再昌”)一开头就揭示一种政治弊端:朝廷赏爵太滥,许多投机者无功受禄,一时有“天下尽化为侯王”之虞。“汝等”二句即对此辈作申斥语,声调一变而为愤激。继而又将张镐、房琯等作为上述腐朽势力的对立面来歌颂,声调复转为轻快,这样一张一弛,极富擒纵唱叹之致。“青袍白马”句以南朝北来降将侯景来对比安史之乱中的叛将,说明叛将不堪一击;“后汉今周”句则以周、汉的中兴比喻时局。当时,房琯、张镐都已经罢相,诗人希望朝廷能复用他们,所以特加表彰,与赞扬“中兴诸将”互为表里。张镐于758年(乾元元年)五月罢相,改任荆王府长史。这里说“幕下复用”,措意深婉。这一段表明杜甫的政治眼光。
第四段(从“寸地尺天皆入贡”到篇终)先用六句申明“后汉今周喜再昌”之意,说四方皆来入贡,海内遍呈祥瑞,举国称贺。以下继续说:隐士们也不必再避乱遁世,文人们都在大写歌颂诗文。至此,诗人是“颂其已然”,同时他又并未忘记民生忧患,从而又“祷其将然”:时值春耕逢旱,农夫盼雨;而“健儿”、“思妇”还未得团圆,社会的安定,生产的恢复,均有赖战争的最后胜利。诗人勉励围困邺城的“淇上健儿”要“归莫懒”,寄托着希望他们早日成功的殷勤之意。这几句话虽不多,却唱出诗人对人民的关切,表明他是把战争胜利作为安定社会与发展生产的重要前提来歌颂的。正由于这样,诗人在篇末唱出了他的强烈愿望和诗章的最强音:“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
这首诗的基调是歌颂祝愿性的,热烈欢畅,兴致淋漓,将诗人那种热切关怀国家命运、充满乐观信念的感情传达出来了,是一曲展望胜利的颂歌。诗中对大好形势下出现的某些不良现象也有批评和忧虑,但并不影响诗人对整体形势的兴奋与乐观。诗章以宏亮的声调,壮丽的词句,浪漫夸张的语气,表达了极大的喜悦和歌颂。杜甫的诗原本以“沉郁”的诗风见称,而此篇是杜甫古风中的别调。
从艺术形式看,采用了华丽严整、兼有古近体之长的“四杰体”。词藻富赡,对偶工整,用典精切,气势雄浑阔大,与诗歌表达的喜庆内容完全相宜。诗的韵脚,逐段平仄互换;声调上忽疾忽徐,忽翕忽张,热情奔放中富有顿挫之致,词句清丽而能有苍劲之气,诗句跌宕生姿,大大增强了诗篇的艺术感染力。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身经沙场百战铁甲早已支离破碎,城池南面被敌人重重包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突进营垒,射杀敌军大将,独自率领残兵杀开重围千骑而归。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沙场:胡三省《通鉴注》:“唐人谓沙漠之地为沙场。碎铁衣:指身穿的盔甲都支离破碎。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呼延:呼延,是匈奴四姓贵族之一,这里指敌军的一员悍将。
诗人不直述战事的进展,而将读者置身于险象环生的局势,感受紧迫的态势。
首句“百战沙场碎铁衣”,诗人用平直叙起的笔法写出了征战环境之“苦”。“百战”,意谓战事频繁。“碎铁衣”,形容气候恶劣,斗争严酷。其中,“碎”字下得绝妙,颇值玩味。将士的恺甲都已冻碎难着,令人宛见“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塞外荒寒景象。此外,唐军将士因长期作战,来不及休整,给养十分困难的情形,也可由此一“碎”字思而得之。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这里指敌军的一员悍将。我方这位身经百战的英雄,正是选中他作为目标,在突营闯阵的时候,首先将他射杀,使敌军陷于慌乱,乘机杀开重围,独领残兵,夺路而出。
诗中表现的是一位勇武过人的英雄,而所写的战争从全局上看,是一场败仗。但虽败却并不令人丧气,而是败中见出了豪气。“独领残兵千骑归”,“独”字几乎有千斤之力,压倒了敌方的千军万马,给人以顶天立地之感。诗没有对这位将军进行肖像描写,但通过紧张的战斗场景,把英雄的精神与气概表现得异常鲜明而突出,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将这场惊心动魄的突围战和首句“百战沙场碎铁衣”相对照,让人想到这不过是他“百战沙场”中的一仗。这样,就把刚才这一场突围战,以及英雄的整个战斗历程,渲染得格外威武壮烈,完全传奇化了。诗让人不觉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批残兵败将,而让人感到这些血泊中拚杀出来的英雄凛然可敬。象这样在一首小诗里敢于去写严酷的斗争,甚至敢于去写败仗,而又从败仗中显出豪气,给人以鼓舞,如果不具备象盛唐诗人那种精神气概是写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