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被)流放了,三年不再能见(到国王)。(他)竭尽智慧用尽忠心,却被谗言遮挡和阻隔。(他)心情烦闷思想混乱,不知道何去何从。就前往拜见太卜郑詹尹说:“我有所疑惑,希望由先生您来决定。”詹尹就摆正蓍草拂净龟壳说:“您有什么赐教的啊?”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
屈原说:“我是宁愿忠实诚恳,朴实地忠诚呢,还是迎来送往,而使自己不会穷困呢?
“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絜楹乎?
“是宁愿凭力气除草耕作呢,还是游说于达官贵人之中来成就名声呢?是宁愿直言不讳来使自身危殆呢,还是跟从习俗和富贵者来偷生呢?是宁愿超然脱俗来保全(自己的)纯真呢,还是阿谀逢迎战战兢兢,咿咿喔喔(语无伦次地谄言献媚)来巴结妇人呢?是宁愿廉洁正直来使自己清白呢,还是圆滑求全,像脂肪(一样滑)如熟皮(一样软),来谄媚阿谀呢?
“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
“是宁愿昂然(自傲)如同(一匹)千里马呢,还是如同(一只)普普通通的鸭子随波逐流,偷生来保全自己的身躯呢?“是宁愿和良马一起呢,还是跟随驽马的足迹呢?是宁愿与天鹅比翼齐飞呢,还是跟鸡鸭一起争食呢?”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这些选择哪是吉哪是凶?应该何去何从?”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现实)世界浑浊不清:蝉翼被认为重,千钧被认为轻;黄钟被毁坏丢弃,瓦锅被认为可以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谗言献媚的人位高名显,贤能的人士默默无闻。可叹啊沉默吧,谁知道我是廉洁忠贞的呢?”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詹尹便放下蓍草辞谢道:“所谓尺有它不足的地方,寸有它的长处;物有它不足的地方,智慧有它不能明白的问题;卦有它算不到的事,神有它显不了灵的地方。您(还是)按照您自己的心,决定您自己的行为(吧)。龟壳蓍草实在无法知道这些事啊!”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jié)知尽忠而蔽障(zhàng)于谗(chán)。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zhān)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
放:放逐。复见:指再见到楚王。蔽障:遮蔽、阻挠。太卜:掌管卜筮的官。因:凭借。端策:数计蓍草;端,数也。拂龟:拂去龟壳上的灰尘。
屈原曰:“吾宁悃(kǔn)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láo)来,斯无穷乎?
悃悃款款:诚实勤恳的样子。送往劳来:送往迎来。劳,慰劳。
“宁诛(zhū)锄(chú)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zú)訾(zǐ)栗(lì)斯,喔(ō)咿(yī)儒儿,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jī),如脂如韦,以絜(jié)楹(yíng)乎?
大人:指达官贵人。偷生:贪生。超然:高超的样子。高举:远走高飞。保真:保全真实的本性。哫訾:以言献媚。栗斯:阿谀奉承状。栗:恭谨,恭敬。斯:语助词。喔咿儒儿:强颜欢笑的样子。妇人:指楚怀王的宠姬郑袖,她与朝中重臣上官大夫等人联合排挤馋毁屈原。突梯:圆滑的样子。滑稽:一种能转注吐酒、终日不竭的酒器,后借以指应付无穷、善于迎合别人。如脂如韦:谓像油脂一样光滑,像熟牛皮一样柔软,善于应付环境。絜楹:度量屋柱,顺圆而转,形容处世的圆滑随俗。
“宁昂昂若千里之驹(jū)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fú),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kàng)轭(è)乎,将随驽(nú)马之迹乎?宁与黄鹄(hú)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
昂昂:昂首挺胸、堂堂正正的样子。泛泛:漂浮不定的样子。凫:水鸟,即野鸭。亢轭:并驾而行。亢,同伉,并也;轭,车辕前端的横木。驽马:劣马。宁与黄鹄比翼乎:黄鹄:天鹅;比:旧读bì。鹜:鸭子。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世溷(hùn)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fǔ)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xū)嗟(jiē)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溷浊:肮脏、污浊。千钧:代表最重的东西。古制三十斤为一钧。黄钟:古乐中十二律之一,是最响最宏大的声调。这里指声调合于黄钟律的大钟。瓦釜:陶制的锅。这里代表鄙俗音乐。高张:指坏人气焰嚣张,趾高气扬。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谢:辞谢,拒绝。数:卦数。逮:及。
《卜居》是《楚辞》篇名。王逸认为屈原所作﹐朱熹从其说。近世学者多认为非屈原作﹐但也还不能作定论。篇中写屈原被放逐﹐“三年不得复见”﹐为此心烦意乱﹐不知所从﹐就前去见太卜郑詹尹﹐请他决疑。屈原先述世道不清﹑是非善恶颠倒的一连串疑问﹐然后詹尹表示对这些疑问“龟策诚不能知事”﹐只好说“用君之心﹐行君之意”。显然﹐《卜居》并非真的问卜决疑之作﹐只不过设为问答之语﹐以宣泄作者的愤世嫉俗之意而已。篇中多用譬喻﹐如“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等﹐形像鲜明﹐而且音节嘹亮﹐对比强烈﹐体现了激愤的情绪。就形式而言﹐《卜居》全篇用对问体﹐凡提八问﹐重重叠叠而错落有致﹐决无呆板凝滞之感。后世辞赋杂文中宾主问答之体﹐实即滥觞于此。
《卜居》记述了屈原对人生道路的坚定选择,显示了一位伟大志士身处黑暗世道的铮铮风骨。也许因为构成全文主体的,乃是诗人自己言论的缘故吧,后世往往又直指其作者为屈原。 即使是伟大的志士,也并非总是心境开朗的。不妨可以这样说:正是由于他们的个人遭际,关联着国家民族的命运,所以心中反而更多不宁和骚动。其痛苦、愤懑的抒泻,也带有更深切的内涵和远为强烈的激情。 屈原正是如此。当他在《卜居》中出现的时候,已是强谏遭斥、远放汉北的“三年”以后。“忠而被谤”,能无哀愤?“既放”在外而找不到报效家国之门,能不痛苦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本文开篇描述他往见郑詹尹时的神思萧散之状,正告诉读者:一种怎样深切的痛苦和骚动,在折磨着这位哲人的心灵。
这痛苦和骚动的展开,便是构成全文主体的卜问之辞。篇目题为“卜居”,可见卜问的是有关安身立命的大问题。而当诗人发出“宁……将……”的两疑之问时,显然伴随着对生平遭际的庄肃回顾。因而诵读这节文字,只有联系屈原的崎岖经历,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其间的情感推涌和涨落。
“吾宁悃悃款款(勤苦忠厚貌)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这庄严的回顾,似于是从青年时代的修身立业开始的。思绪悠悠却又突兀而问,平静中带着自信,突兀中夹几分焦虑,表现的是一种志在兴邦,而急于有所作为的青年之思考和选择。接着的“吾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权贵)以成名乎?”则又情绪激昂起来,于自信中汩汩涌腾出一派傲气——正如屈原在《桔颂》中就骄傲表述的,他“苏世独立”、“廓其无求”,誓志靠自己的“力耕”,来实现“诛锄”天下“草茅”的壮愿,而决不愿向腐朽的权贵攀附、折腰!这便是青年屈原,在踏上楚国政坛前夕所作出的人生选择。这与当时的许多纨袴子弟,为了实现个人对名位、富贵的企盼,而奔走钻营于王公大人府邸,构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
到了“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句的跳出,屈原的思绪,大抵已回顾到他担任楚怀王左徒时期。当时,诗人正以“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离骚》)的满腔热忱,投身于振兴楚国、改革朝政的大潮之中,同时也就与朝中的旧贵族势力发生了直接的冲突。卜问中由此滚滚而发的两疑之问,正成了这一冲突景象的惊心写照:一边是屈原的“竭知尽忠”,“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列传》);一边则是贵族党人的“竞进贪婪”,不惜走后宫“妇人”(怀王之妃郑袖)的门路,以“哫訾栗斯”的阿谈献媚,换取权位和私利。一边是屈原“廉洁正直”,为楚之安危强谏怀王,甘冒“正言不讳以危身”之祸;一边则是贵族党人“突梯滑稽”(圆滑讨好)的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向屈原施以中伤和见毁。屈原的遭受迫害和被怀王暴怒“放流”,就正发生在这十数年间。当诗人回顾这一段遭际时,胸中便充塞了无量的悲愤。两疑式的发问,因此挟带着怫郁之气排奡直上,正如阵阵惊雷碾过云霾翻沸的夜天,足令狐鬼鼠魅为之震慑。两种绝然相反的处世哲学的尖锐对立,在这节铺排而出的卜问中,得到了鲜明的表现。
在如此尖锐的对立中,屈原的选择是孤傲而又坚定的: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一条为国为民的献身之路,愿效“骐骥”的昂首前行和“黄鸽”的振翮高翥,而决不屑与野凫“偷生”、与鸡鹜“争食”!但这选择同时又是严峻和痛苦的,因为它从此决定了屈原永不返朝的悲剧命运。忠贞徙倚山野,邪佞弹冠相庆,楚国的航船触礁桅折,楚怀王也被诈入秦身死!处此“溷浊而不清”的世道,诗人能不扼腕啸叹?文中由此跳出了最愤懑、最奇崛的悲呼之语:“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见佞的嚣张、朝政的混乱,用“蝉翼”的变轻为重、“瓦釜”的得意雷鸣喻比,真是形象得令人吃惊!全篇的卜问以此悲呼之语顿断,而后发为 “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的怆然啸叹。其势正如涌天的怒浪突然凌空崩裂,又带着巨大的余势跌落。其间该蕴蓄着这位伟大志士,卓然独立、又痛苦无诉的几多哀愤!
这就是构成《卜居》主体的卜问之辞,从形式上看,它简直就是一篇直诘神明的小《天问》。但由于《卜居》所问,均为诗人身历的现实遭际,其情感的抒泻就不像《天问》那般舒徐,而是与自身奋斗道路的选择、蒙见遭逐的经历一起,沸涌直上、翻折而下,带有了更大的力度。其发问也不同于《天问》的一气直问,而采取了“宁……将……”的两疑方式,在对立铺排中摩奡震荡,似乎表现出某种“不知所从”、须由神明决断的表象。但由于诗人在两疑之问中寓有褒贬笔法,使每一对立的卜问,突际上都表明了诗人的选择立场。如问自身所欲坚守的立身原则,即饰以“悃悃款款”、“超然高举”、“廉洁正直”之词,无须多加探究,一股愿与慨然同风的正气,已沛然弥漫字行之间。对于群小所主的处世之道,则斥之为“偷生”、“争食”,状之为“喔咿儒儿”、“突梯滑稽”,那鄙夷不屑之情,正与辞锋锐利的嘲讽勃然同生。与对千里之驹“昂昂”风采描摹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对与波上下之凫“氾氾”丑态的勾勒——其间所透露的,不正是对贵族党人处世哲学的深深憎恶和鞭挞之情么?明睿的“郑詹尹”对此亦早已洞若观火,所以他的“释策而谢”,公然承认“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也正表达了对屈原选择的由衷钦佩和推崇。
寓诗人的选择倾向于褒贬分明的形象描摹之中,而以两疑之问发之,是《卜居》抒泻情感的最为奇崛和独特之处。正因为如此,此文所展示的屈原心灵,就并非是他对人生道路、处世哲学上的真正疑惑,而恰是他在世道溷浊、是非颠倒中,志士风骨之铮铮挺峙。《卜居》所展示的人生道路的严峻选择,不只屈原面对过,后世的无数志士仁人千年来都曾面对过。即使在今天,这样的选择虽然随时代的变化而改换了内容,但它所体现的不坠时俗、不沉于物欲的伟大精神,却历久而弥新,依然富于鼓舞和感染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读一读《卜居》无疑会有很大的人生启迪:它将引导人们摆脱卑琐和庸俗,而气宇轩昂地走向人生的壮奇和崇高。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四季交替春天降临,太阳是多么灿烂辉煌。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春天的气息蓬勃奋发,万物繁荣急遽地生长。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遍地是冬天的余阴残冰,魂也没有地方可以逃亡。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魂魄归来吧!不要去遥远的地方。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魂啊归来吧!不要去东方和西方,也不要去南方和北方。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
东方有苍茫大海,沉溺万物浩浩荡荡。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
没角的螭龙顺流而行,上上下下出波入浪。
雾雨淫淫,白皓胶只。
迷雾阵阵淫雨绵绵,白茫茫像凝结的胶冻一样。
魂乎无东!汤谷寂寥只。
魂啊不要去东方!旸谷杳无人迹岑寂空旷。
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
魂啊不要去南方!南方有烈焰绵延千里,蝮蛇蜿蜒盘绕长又长。
山林险隘,虎豹蜿只。
山深林密充满险阻。虎豹在那儿逡巡来往。
鰅鳙短狐,王虺骞只。
鰅鳙短狐聚集害人,大毒蛇王虺把头高扬。
魂乎无南!蜮伤躬只;
魂啊不要去南方!鬼蜮含沙射影把人伤。
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
魂啊不要去西方!西方一片流沙到处都是,无边无际渺渺茫茫。
豕首纵目,被发鬤只。
猪头妖怪眼睛直着长。毛发散乱披在身上。
长爪踞牙,诶笑狂只。
长长的爪子锯齿般的牙,嬉笑中露出疯狂相。
魂乎无西!多害伤只。
魂啊不要去西方!那儿有很多东西把人伤。
魂乎无北!北有寒山,趠龙赩只。
魂啊不要去北方!北方有寒冷的冰山。烛龙身子通红闪闪亮。
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
一条代水不能渡过,水深无底没法测量。
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天空飞雪一片白茫茫,寒气凝结四面八方。
魂乎无往!盈北极只。
魂啊不要前去!冰雪堆满北极多么荒凉。
魂魄归来!闲以静只。
魂魄归来吧!这里悠闲自在清静安康。
自恣荆楚,安以定只。
在荆楚故国可以自由自在,不再飘泊生活能够安定。
逞志究欲,心意安只。
万事如意随心所欲,无忧无虑心神安宁。
穷身永乐,年寿延只。
终身都能保持快乐,延年益寿得以长命。
魂乎归来!乐不可言只。
魂魄归来吧!这里的欢乐说不尽。
五谷六仞,设菰。
五谷粮食高堆十几丈,桌上雕胡米饭满满盛。
鼎臑,和致芳只。
鼎中煮熟的肉食满眼都是,调和五味使其更加芳馨。
内鸧鸽味豺羹只。
鸧鹒鹁鸠天鹅都收纳,再品味鲜美的豺狗肉羹。
魂乎归来!恣所尝只。
魂魄归来吧!请任意品尝各种食品。
鲜蠵甘鸡,和楚酪只。
新鲜甘美的大龟肥鸡,和上楚国的酪浆滋味新。
醢豚苦狗,脍苴蒪只。
猪肉酱和略带苦味的狗肉,再加点切细的香菜茎。
吴酸蒿蒌,不沾薄只。
吴国的香蒿做成酸菜,吃起来不浓不淡口味纯。
魂兮归来!恣所择只。
魂魄归来吧!请任意选择素蔬荤腥。
炙鸹烝凫,煔鹑敶只。
火烤乌鸦清蒸野鸭,烫熟的鹌鹑案头陈。
煎鰿膗遽爽存只。
煎炸鲫鱼炖煨山雀,多么爽口齿间香气存。
魂乎归来!丽以先只。
魂魄归来吧!归附故乡先来尝新。
四酎并孰,不涩嗌只。
四重酿制的美酒已醇,不涩口也没有刺激性。
清馨冻饮,不歠役只。
酒味清香最宜冰镇了喝,不能让仆役们偷饮。
吴醴白蘖,和楚沥只。
吴国的甜酒曲蘖酿制,再把楚国的清酒掺进。
魂乎归来!不遽惕只。
魂魄归来吧!不要惶悚恐惧战战兢兢。
代秦郑卫,鸣竽张只。
代秦郑卫四国的乐章,竽管齐鸣吹奏响亮。
伏戏《驾辩》,楚《劳商》只。
伏羲氏的乐曲《驾辩》,还有楚地的乐曲《劳商》。
讴和《扬阿》,赵萧倡只。
合唱《扬阿》这支歌,赵国洞箫先吹响。
魂乎归来!定空桑只。
魂魄归来吧!请你调理好宝瑟空桑。
二八接舞,投诗赋只。
两列美女轮流起舞,舞步与歌辞的节奏相当。
叩钟调磬,娱人乱只。
敲起钟调节磬声高低,欢乐的人们好像发狂。
四上竞气,极声变只。
各国的音乐互相比美,乐曲变化多端尽周详。
魂乎归来!听歌譔只。
魂魄归来吧!来欣赏各种舞乐歌唱。
朱唇皓齿,嫭以姱只。
美人们唇红齿白,容貌倩丽实在漂亮。
比德好闲,习以都只。
品德相同性情娴静,雍容高雅熟悉礼仪典章。
丰肉微骨,调以娱只。
肌肉丰满骨骼纤细,舞姿和谐令人神怡心旷。
魂乎归来!安以舒只。
魂魄归来吧!你会感到安乐舒畅。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
美目秋波转巧笑最动人,娥眉娟秀又细又长。
容则秀雅,稚朱颜只。
容貌模样俊美娴雅,看她细嫩的红润面庞。
魂乎归来!静以安只。
魂魄归来吧!你会感到宁静安详。
姱修滂浩,丽以佳只。
美艳的姑娘健壮修长,秀丽佳妙仪态万方。
曾颊倚耳,曲眉规只。
面额饱满耳朵匀称,弯弯的眉毛似用圆规描样。
滂心绰态,姣丽施只。
心意宽广体态绰约,姣好艳丽打扮在行。
小腰秀颈,若鲜卑只。
腰肢细小脖颈纤秀,就像用鲜卑带约束一样。
魂乎归来!思怨移只。
魂魄归来吧!相思的幽怨会转移遗忘。
易中利心,以动作只。
她们心中正直温和,动作优美举止端庄。
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白粉敷面黛黑画眉,再把一层香脂涂上。
长袂拂面,善留客只。
举起长袖在面前拂动,殷勤留客热情大方。
魂乎归来!以娱昔只。
魂魄归来吧!晚上还可以娱乐一场。
青色直眉,美目媔只。
有的姑娘长着黑色直眉,美丽的眼睛逸彩流光。
靥辅奇牙,宜笑嘕只。
迷人的酒涡整齐的门牙,嫣然一笑令人心舒神畅。
丰肉微骨,体便娟只。
肌肉丰满骨骼纤细,体态轻盈翩然来往。
魂乎归来!恣所便只。
魂魄归来吧!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夏屋广大,沙堂秀只。
这里的房屋又宽又大,朱砂图绘厅堂明秀清妍。
南房小坛,观绝霤只。
南面的厢房有小坛,楼观高耸超越屋檐。
曲屋步壛,宜扰畜只。
深邃的屋宇狭长的走廊,适合驯马之地就在这边。
腾驾步游,猎春囿只。
或驾车或步行一起出游,射猎场在春天的郊原。
琼轂错衡,英华假只。
玉饰的车毂金错的车衡,光彩夺目多么亮丽鲜艳。
茝兰桂树,郁弥路只。
一行行的茝兰桂树,浓郁的香气在路上弥漫。
魂乎归来!恣志虑只。
魂魄归来吧!怎样游玩随您的意愿。
孔雀盈园,畜鸾皇只!
羽毛鲜艳的孔雀满园,还养着稀世的凤凰青鸾。
鵾鸿群晨,杂鶖鸧只。
鵾鸡鸿雁在清晨啼叫,水鹜鸧鹒的鸣声夹杂其间。
鸿鹄代游,曼骕驦只。
天鹅在池中轮番嬉游,鹔鷞戏水连绵不断。
魂乎归来!凤凰翔只。
魂魄归来吧!看看凤凰飞翔在天。
曼泽怡面,血气盛只。
润泽的脸上满是笑容,血气充盛十分康健。
永宜厥身,保寿命只。
身心一直调养适当,保证长命益寿延年。
室家盈廷,爵禄盛只。
家族中人充满朝廷,享受爵位俸禄盛况空前。
魂乎归来!居室定只。
魂魄归来吧!安居的宫室已确定不变。
接径千里,出若云只。
这里的道路连接千里,人民出来多如浮云舒卷。
三圭重侯,听类神只。
公侯伯子男诸位大臣,听察精审有如天神明鉴。
察笃夭隐,孤寡存只。
体恤厚待夭亡疾病之人,慰问孤男寡女送温暖。
魂兮归来!正始昆只。
魂魄归来吧!分清先后施政行善。
田邑千畛,人阜昌只。
田地城邑阡陌纵横,人口众多繁荣昌盛。
美冒众流,德泽章只。
教化普及广大人民,德政恩泽昭彰辉映。
先威后文,善美明只。
先施威严后行仁政,政治清廉既美好又光明。
魂乎归来!赏罚当只。
魂魄归来吧!赏罚适当一一分清。
名声若日,照四海只。
名声就像辉煌的太阳,照耀四海光焰腾腾。
德誉配天,万民理只。
功德荣誉上能配天,妥善治理天下万民。
北至幽陵,南交阯只。
北方到达幽陵之域。南方直抵交趾之境。
西薄羊肠,东穷海只。
西方接近羊肠之城,东方尽头在大海之滨。
魂乎归来!尚贤士只。
魂魄归来吧!这里尊重贤德之人。
发政献行,禁苛暴只。
发布政令进献良策,禁止苛政暴虐百姓。
举杰压陛,诛讥罢只。
推举俊杰坐镇朝廷,罢免责罚庸劣之臣。
直赢在位,近禹麾只。
让正直而有才者居于高位,使他们作辅弼在楚王近身。
豪杰执政,流泽施只。
豪杰贤能的臣子掌握权柄,德泽遍施百姓感恩。
魂乎来归!国家为只。
魂魄归来吧!国家需要有作为之君。
雄雄赫赫,天德明只。
楚国的威势雄壮烜赫,上天的功德万古彪炳。
三公穆穆,登降堂只。
三公和睦互相尊重,上上下下进出朝廷。
诸侯毕极,立九卿只。
各地诸侯都已到达,辅佐君王再设立九卿。
昭质既设,大侯张只。
箭靶已树起目标鲜明,大幅的布侯也挂定。
执弓挟矢,揖辞让只。
射手们一个个持弓挟箭,相互揖让谦逊恭敬。
魂乎来归!尚三王只。
魂魄归来吧!崇尚效法前代的三王明君。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谢:离去。受谢,是说春天承接着冬天离去。
春气奋发,万物遽(jù)只。
遽:竞争。
冥(míng)凌浃(jiā)行,魂无逃只。
冥:幽暗。凌:冰。浃:周遍。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东有大海,溺水浟(yōu)浟只。
溺水:谓水深易沉溺万物。浟浟:水流的样子。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
并流:顺流而行。
雾雨淫淫,白皓(hào)胶只。
皓胶:本指冰冻的样子,这里指雨雾白茫茫,像凝固在天空一样。
魂乎无东!汤谷寂寥只。
汤谷:即旸谷,传说中的日出之处。
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
炎火千里:据《玄中记》载,扶南国东有炎山,四月火生,十二月灭,余月俱出云气。蜒:长而弯曲的样子。
山林险隘(ài),虎豹蜿只。
蜿:行走的样子。
鰅(yú)鳙(yōnɡ)短狐,王虺(huǐ)骞只。
鰅鳙短狐:都是善于害人的怪物。王虺:大毒蛇。骞:虎视眈眈。
魂乎无南!蜮(yù)伤躬只;
蜮:含沙射影的害人怪物。
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
豕首纵目,被发鬤(nánɡ)只。
纵目:眼睛竖起。鬤:毛发散乱的样子。
长爪踞(jù)牙,诶(xī)笑狂只。
踞牙:踞,当作锯;锯牙,言其牙如锯也。诶:同嬉。
魂乎无西!多害伤只。
魂乎无北!北有寒山,趠(chuò)龙赩(xì)只。
逴龙:即烛龙,神话传说中人面蛇身的怪物。逴,古音同烛。赩:赤色。
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
代水:神话中的水名。
天白颢(hào)颢,寒凝凝只。
颢颢:闪光的样子,这里指冰雪照耀的样子。
魂乎无往!盈北极只。
魂魄归来!闲以静只。
自恣荆楚,安以定只。
自恣:随心所欲。
逞志究欲,心意安只。
逞:施展。究:极尽。
穷身永乐,年寿延只。
穷身:终身。
魂乎归来!乐不可言只。
五谷六仞,设菰(ɡū)。
六仞:谓五谷堆积有六仞高。仞,八尺。设:陈列。菰粱:雕胡米,做饭香美。
鼎臑(ér),和致芳只。
臑:煮烂。盈望:满目都是。和致芳:调和使其芳香。
内鸧鸽(cānɡ)味豺羹(gēng)只。
内:同肭,肥的意思。鸧:鸧鹒,即黄鹂。味:品味。
魂乎归来!恣所尝只。
鲜蠵(xī)甘鸡,和楚酪(lào)只。
蠵:大龟。酪:乳浆。
醢(hǎi)豚苦狗,脍苴(jū)蒪(pò)只。
醢(海):肉酱。苦狗:加少许苦胆汁的狗肉。脍:切细的肉,这里是切细的意思。苴蒪:一种香莱。
吴酸蒿(hāo)蒌(lóu),不沾薄只。
蒿蒌:香蒿,可食用。沾:浓。薄:淡。
魂兮归来!恣所择只。
炙鸹(ɡuā)烝凫(fú),煔(qián)鹑(chún)敶(chén)只。
鸹:乌鸦。凫:野鸭。煔:把食物放入沸汤中烫熟。
煎鰿(jí)膗(chuái)遽(qú)爽存只。
鰿:鲫鱼。臛:肉羹。遽:通渠,如此。爽存:爽口之气存于此。
魂乎归来!丽以先只。
丽:附着、来到。
四酎(zhòu)并孰,不涩嗌(yì)只。
酎:醇酒。四酎,四重酿之醇酒。孰:同熟。歰嗌:涩口剌激咽喉。
清馨冻饮,不歠(chuò)役只。
不歠役:不可以给仆役低贱之人喝。
吴醴(lǐ)白蘖(niè),和楚沥只。
醴:甜酒。白蘖:米曲。沥:清酒。
魂乎归来!不遽惕只。
代秦郑卫,鸣竽张只。
代秦郑卫:指当时时髦的代、秦、郑、卫四国乐舞。
伏戏《驾辩》,楚《劳商》只。
伏戏:印伏羲,远古帝王。驾辩:乐曲名。劳商:曲名。
讴和《扬阿》,赵萧倡只。
扬阿:歌名。
魂乎归来!定空桑只。
定:调定。空桑:瑟名。
二八接舞,投诗赋只。
二八:女乐两列,每列八人。接:连。接舞,指舞蹈此起彼伏。投诗赋:指舞步与诗歌的节奏相配合。投,合。
叩钟调磬(qìng),娱人乱只。
乱:这里指狂欢。
四上竞气,极声变只。
四上:指前文代、秦、郑、卫四国之鸣竽。竞气:竞赛音乐。
魂乎归来!听歌譔(zhuàn)只。
撰:具备。此句谓各种音乐都具备。
朱唇皓齿,嫭(hù)以姱(kuā)只。
嫭:美丽。姱:美丽。
比德好闲,习以都只。
比德:指众女之品德相同。好闲:指性喜娴静。习:娴熟,指娴熟礼仪。都:指仪态大度。
丰肉微骨,调以娱只。
魂乎归来!安以舒只。
嫮(hù)目宜笑,娥眉曼只。
嫮:同嫭,美好的意思。
容则秀雅,稚朱颜只。
则:模样。
魂乎归来!静以安只。
姱(kuā)修滂(pāng)浩,丽以佳只。
滂浩:广大的样子,这里指身体健美壮实。
曾颊(jiá)倚耳,曲眉规只。
曾颊:指面部丰满。曾,重。倚耳:指两耳贴后,生得很匀称。规:圆规。
滂心绰态,姣丽施只。
滂心:心意广大,指能经得起调笑嬉戏。
小腰秀颈,若鲜卑只。
鲜卑:王逸注:衮带头也。言好女之状,腰支细少,颈锐秀长,靖然而特异,若以鲜卑之带约而束之也。
魂乎归来!思怨移只。
易中利心,以动作只。
易中利心:心中正直温和。易,直;利,和。
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泽:膏脂。
长袂拂面,善留客只。
魂乎归来!以娱昔只。
昔:晚上。
青色直眉,美目媔(mián)只。
青色:指用黛青描画的眉毛。直眉:双眉相连。直,同值。媔:眼睛美好的样子。
靥(yè)辅奇牙,宜笑嘕(yān)只。
靥辅:脸颊上的酒涡。奇牙:门齿。嘕(嫣):同嫣,笑得好看。
丰肉微骨,体便娟只。
便娟:轻盈美好的样子。
魂乎归来!恣(zì)所便只。
恣所便:随您的便,任你所为。
夏屋广大,沙堂秀只。
夏屋:大屋。夏,同厦。沙堂:用朱砂图绘的厅堂。
南房小坛,观(ɡuàn)绝霤(lìu)只。
房:堂左右侧室。观:楼房。霤:指屋檐。绝溜,超过屋檐,形容楼高。
曲屋步壛(yán),宜扰畜只。
曲屋:深邃幽隐的屋室。步壛:长廊。壛同檐。扰畜:驯养马畜。
腾驾步游,猎春囿(yòu)只。
腾驾:驾车而行。
琼轂(ɡǔ)错衡,英华假只。
琼毂:以玉饰毂。错衡:以金错饰衡。衡,车上横木。假:大。
茝兰桂树,郁弥路只。
魂乎归来!恣志虑只。
孔雀盈园,畜鸾皇只!
鵾(kūn)鸿群晨,杂鶖(qiū)鸧只。
水鸟名,据传似鹤而大,青苍色。
鸿鹄代游,曼骕(sù)驦(shuānɡ)只。
代游:一个接一个地游戏。曼:连续不断。鹔鷞:水鸟名,一种雁。
魂乎归来!凤凰翔只。
曼泽怡面,血气盛只。
曼泽:细腻润泽。
永宜厥身,保寿命只。
室家盈廷,爵(jué)禄盛只。
室家:指宗族。盈廷:充满朝廷。
魂乎归来!居室定只。
接径千里,出若云只。
接径:道路相连。出若云:言人民众多,出则如云。
三圭(guī)重侯,听类神只。
三圭:古代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故曰三圭,这里指公、侯、伯。重侯:谓子、男,子男为一爵,故言重侯。三圭重侯,指国家的重臣听类神:听察精审,有如神明。
察笃(dǔ)夭隐,孤寡存只。
察笃:明寨、优待。夭:未成年而死。隐:疾痛,指病人。存:慰问。
魂兮归来!正始昆只。
正始昆:定仁政之先后。正,定。昆,后。
田邑千畛(zhěn),人阜(fù)昌只。
畛:田上道。阜昌:众多昌盛。
美冒众流,德泽章只。
美:指美善的教化。冒:覆盖、遍及。众流:指广大人民。
先威后文,善美明只。
先威后文:先以威力后用文治。
魂乎归来!赏罚当只。
名声若日,照四海只。
德誉配天,万民理只。
北至幽陵,南交阯(zhǐ)只。
幽陵、交址、羊肠:皆为地名,幽陵在今。辽宁南部一带,交址在今两广一带,羊肠在今山西西北部一带。
西薄羊肠,东穷海只。
魂乎归来!尚贤士只。
发政献行,禁苛暴只。
献行:进献治世良策。
举杰压陛,诛(zhū)讥罢只。
举杰压陛:推举俊杰,使其立于高位。压:立。诛讥:惩罚、责退。罴(pí皮):同疲,疲软,指不能胜任工作的人。
直赢在位,近禹麾(huī)只。
直赢:正直而才有余者。禹麾: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说:疑楚王车旗之名,禹或羽字误也。
豪杰执政,流泽施只。
魂乎来归!国家为只。
雄雄赫(hè)赫,天德明只。
雄雄赫赫:指国家成势强盛。
三公穆(mù)穆,登降堂只。
穆穆:此指和睦互相尊重的样子。登降:上下,此指出入。堂:指朝廷。
诸侯毕极,立九卿只。
毕极:全都到达。
昭质既设,大侯张只。
昭质:显眼的箭靶。大侯:大幅的布制箭靶。
执弓挟矢,揖(yī)辞让只。
揖辞让:古代射礼,射者执弓挟矢以相揖,又相辞让,而后升射。
魂乎来归!尚三王只。
三王:楚三王,即《离骚》中的三后,指句亶王、鄂王、越章王。
王逸说:“《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汉代既已不能明,则后世更是聚讼纷纷。洪兴祖认为“《大招》恐非屈原作”,朱熹则斩钉截铁地说:“《大招》决为(景)差作无疑也。”黄文焕、林云铭、蒋骥、牟廷相等皆主屈原作。梁启超以其中有“小腰秀颈,若鲜卑只”一语,定为汉人作,刘永济、游国恩从之,朱季海则更具体地说是淮南王或其门客所作。我们认为,《大招》是屈原所作是可信的,但它不应当是王逸所说屈原放逐九年,精神烦乱,恐命将终,故自招其魂;也不是林云铭、蒋骥所肯定的“原招怀王之词”。这篇作品语言古奥,形式上不及《招魂》有创造性,应当是反映了较早的楚宫招魂词形式。所以,不当产生在《招魂》之后,而只能在它之前。公元前329年,楚威王卒,《大招》应是招威王之魂而作。其时屈25岁(胡念贻)班究认为屈原生于前353年,在诸家推算屈原生年中最为可信)。以“大招”名篇是相对于《招魂》而言,《招魂》是屈原招怀王之魂所作,《大招》是招怀王之父威王之魂所作,故按君王之辈份,名曰“大招”。
本篇开始按招魂词的固定格式陈述四方险恶,呼唤魂不要向东、向南、向西、向北,然后即写楚国宫廷的美味佳肴,音乐舞蹈美女之盛,宫室之富丽堂皇,苑圃禽鸟之珍异,最后夸饰楚国之地域辽阔、人民富庶、政治清明。其中对楚国遵法守道、举贤授能、步武三王一段的描写,实际上是屈原理想化了的美政。《离骚》中回顾年青时的政治理想,正由此而来,且一脉相承。全篇末尾云:“魂乎来归,尚三王只。”这同《离骚》中称述“三后之纯粹”,《抽思》中“望三王(原误作“五”)以为像”的情形一样,都反映出屈原作为楚三王的后代,追念楚国最强盛的时代,既要尊称国君先祖,又要光耀自己始祖的心情。因此,《大招》已不是单一的招魂祝辞,而是于其中蕴含了一定的思想。一方面,通过极言东南西北四方环境的险恶,极力铺陈楚国饮食、乐舞、宫室的丰富多彩、壮伟华丽,来招唤楚威王的亡魂,表达了对楚君的无限忠心和眷恋之情;“自曼泽怡面以下,皆帝王致治之事。永宜厥身,则本身之治也。室家盈庭(廷),则劝亲之经也。正始必自孤寡,文王治岐之所先也。阜民必本田邑,周公《七月》之所咏也。发政而禁苛暴,省刑薄敛之功。举杰而诛讥罢(疲),举直错枉之效也。直赢者使近禹麾,所以承弼厥辟。豪杰者使流泽施,所以阜成兆民也。末章归之射礼,则深厌兵争之祸,而武王散军郊射之遗意也。于此可以见原志意之远,学术之醇,迥非管韩孙吴及苏张庄惠游谈杂霸之士之所能及。”(蒋骥《楚辞余论》)这样,作品的现实意义和战斗性便大大加强了。
本篇在结构上也具有特点。采用开门见山的手法,直接点题,一气而下。环环相扣,所以诸家分章颇分歧。由“青春受献”而时光飞逝,春色盎然而万物竞相展现自己的生命力,点出招魂的具体时节。下文“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的呼唤,入题自然,干净利索。在对四方险恶环境的夸张描述之后,以“魂魄归徕,闲以静只。自恣荆楚,安以定只”转入到对楚国故地的环境描写,阐联顺当,一点也不显得突兀。并以“闲以静只”、“安以定只”、“逞志究欲,心意安只”、“年寿延只”作为主题,给下文的大肆铺叙作纲领。在对楚国饮食、乐舞、美人、宫室等的铺排和炫耀中,以“定空桑只”、“安以舒只”、“静以安只”、“恣所便只”等与它们相呼应,前后照应,相互关联。下一层紧承“居室定只”,由室内而扩展到室外的“接径千里”,由此联想到“出若云只”的楚国人民,以此为出发点,很自然地引出作者对治理国家、造福人民的清明政治的向往,使文章在结构上浑然一体。
《大招》在语言描写上虽然比不上《招魂》的浪漫奇诡,但仍以其华丽多采的语言,给我们展现出一幅幅奇谲诡异、绚丽多姿的画面。尤其是描写美人的一段,不仅描绘她们的容貌、姿态、装饰,而且深入展现其心灵性情,不同气质、不同状貌的美人纷纷登场亮相,具有浓郁的楚民族风范。全诗几乎都用四言句,显得简洁整齐、古朴典雅,反映了屈原早年的创作风格。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天宫大门大开,我乘驾起一团团连接的黑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命令旋风在前面开路,指使暴雨洗净空中的飞尘。
君回翔兮㠯下,逾空桑兮从女。
大司命你自天上盘旋降临,我则跨越空桑山与您相随同行。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纷扰扰的九州众生,为何其生死大权掌握在我的手中?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高高地飞呀缓缓地飞,乘着天地间的正气,驾驭着阴阳二气的变化。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我与您并驾齐驱,引导您到九冈山去。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云彩的衣裳长长地飘动,腰间的玉佩叮叮当当。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凭借着万物阴阳生成之理,谁也不知道我的作为职掌。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折下茎断丝连的疏麻白花,将它赠给离居者聊表思念。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老暮之年已渐渐地来到,不能再亲近反而更加疏远。
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
驾起龙来云车隆隆,高高地奔驰冲向天空。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我编结着桂树枝条远望,为什么越思念越忧心忡忡。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令人忧愁的思绪摆脱不清,但愿像今天这样不失礼敬。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人的寿命本来就各有短长,谁又能消除悲欢离合之恨?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广开:大开。天门:上帝所居紫微宫门。按,以下四节为扮大司命的神尸所唱。纷:多。吾:大司命自谓。玄云:黑云。乘玄云即以玄云为车,犹云乘云车。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dòng)雨兮洒尘。
飘风:大旋风。涷雨:暴雨。
君回翔兮㠯(yǐ)下,逾空桑兮从女(rǔ)。
君:指大司命。祭祀女巫以少司命的口吻迎神娱神。㠯:同“以”。空桑:山名。女:汝。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纷总总:众多的样子,指九州之人。寿:长寿。夭:早亡。予:我。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清气:天空中的元气,也称作“精气”。阴阳:阴阳二气,此处兼及阴阳变化而言。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gāng)。
吾:大司命自谓。君:指少司命。齐:原作“斋”,朱熹《楚辞集注》作“齐”,今据改。齐速,严肃地快步走,也叫“趋”,为恭谨之貌。导:引导。之:到。帝:天帝。九坑:当即《左传·昭公十一年》说的冈山,楚人曾祭天于冈山。“坑”同“阬”,一本作“阮”,即古“冈”字。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灵:《北堂书钞》等所引作“云”,二字繁体同为雨字头,相近致误。云衣,以云霞为衣。被被:衣长的样子。陆离:长的样子。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壹阴兮壹阳:指万物生成之理。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疏麻:升麻(王逸称为“神麻”,神升声近)。麻的秆茎折而皮连,有藕断丝连之意。按,此下三节为女巫以少司命口吻娱神所唱。遗(wèi):赠。离居:本来亲近而现在分离的人。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jìn)近兮愈疏。
冉冉:渐渐地。极:至。寖:同“浸”,渐。
乘龙兮辚辚,高驼(chí)兮冲天。
辚辚:车声。驼:同“驰”。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延伫:“伫”借为“眝”。延眝,远望。羌:何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若今:像今天一样。亏:亏损。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固:本来。当:当然,本来的样子。孰:谁。为:作为,起作用。
《九歌·大司命》是屈原的所做的祭大司命之神的歌舞辞,是组曲《九歌》中的一篇,是《九歌·少司命》的姊妹篇。大司命是先秦时代中国传说中的神,是掌管人的寿夭之神。其中大司命的主巫的唱辞,既有他的自述,也有他对少司命的唱辞。通过这些唱辞,描绘出了大司命威严、神秘、忠于职守、 督察人的善恶、握有生杀大权的形象。形神毕肖,准确的写出了大司命的特点。同时也反映了当时人们或作者屈原对生与死、个人的生死命运与其善恶修为关系的认识及对大司命神的敬畏之情。折疏麻兮瑶华之后则是少司命的唱词,大司命与少司命的形象在篇中形成了富有意味的对照。主死 的大司命威严、神秘、令人敬畏;主生的少司命亲切、爱人、令人爱戴。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谏雨兮洒尘。”这是大司命的唱词,这两句是说,大开天门,我驾起滚滚的乌云,令旋风为我开路,令暴雨为我洒尘。这里写大司命的上场,从开天门的叙述里,我们可以推断他的天神地位,从以黑云为乘,令旋风为先驱和暴雨洒尘的清洁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权威,他的威严,他的冷酷和可怖。吉神降临往往有祥云为伴,有满堂的芳香,凶神的降临往往伴有黑云、狂风和暴雨。死对常人来讲是可怕的,而掌管人寿命的大司命在人心目中自然也是可怕的凶神。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这是迎神女巫的唱词。这两句是说你从天上盘旋而下,我则跨越空桑山与你相随通行。大司命是受了迎神女巫的礼祭从天而降的。而迎神女巫的追求则是出于对大司命的爱恋。先民的娱神的目的往往是通过男女情事来达到的,这一手段同样适用于人对大司命神的祭祀。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这是大司命的唱辞。谓纷扰扰的九州众生,为何其生死大权掌握在我的手中?面对迎神女巫的追求,大司命高傲地亮明自己的权威与身份,带有自我炫耀的成分一一这或许就是人神离别的根本原因。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这是迎神女巫的唱辞。谓高高地飞呀缓缓地飞,乘着天地间的正气,驾驭着阴阳二气的变化。我与您并驾齐驱,引导您到九冈山去。她顺承大司命自炫的心理,一方面赞项了神的功德无量,一方面表现了对神的虔诚恭谨。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这是大司命的唱辞。谓我穿的神衣随风轻轻飘舞,我佩戴的玉饰光怪陆离。我时隐时现、变化无常,我的所作所为,平凡人都莫知其详。这里仍是大司命夸耀其衣饰华美、神力非常的目炫之辞。至此,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神秘莫测的大司命形象已塑造完成。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老冉冉兮既极,不寝近兮愈疏。”这是迎神女巫的唱词。谓采摘美丽如玉的花朵,将把它送给即将离别远去的大司命。人已经渐渐地进入老境,若不多加亲近,就会变得更加疏远。它表现了迎神女巫对神的崇敬、依恋,也表现了因年纪既老而情意愈疏的悲伤,流露了冀幸延年的情绪。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中说:“神以巡览而至,知其不可久留,故自言折其麻华,将以备别后之遗。以其年已老,不及时与神相近,恐死期将及,而益以琉阔也。盖诉而寓祈之意。”可谓深得其中三昧。
“乘龙兮磷磷,高驰兮冲天。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这仍是迎神女巫的唱辞。谓大司命驾着滚滚的龙车离去,他高飞远举,直冲云天。我手持编好的桂枝久立凝望,越是想念他啊越是忧愁悲伤。上四句从抒清主体的角度,言因感于老境渐至却不能愈力睐近而有折疏麻以挽留之举,重点抒写了迎神女巫的复杂情感;而此四句则从另一角度,写大司命全然不顾迎神女巫的挽留,乘龙冲天而去,既表现了大司命的冷酷无情,又表现了迎神女巫的痴情与忧愁。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这仍是迎神女的唱辞。谓神已离去使人忧愁,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但愿自今而后事神之心不减。本来人的寿夭是有定数的,难道是由人神的离合可以改变的么?这是神去之后迎神女巫的自我宽解之辞:既然人的命运由天而定,又何必苦苦追求,又何必因与神的离合而徒增忧伤呢?从表面来看,作品以这样的口吻作结,显示了迎神女巫对生死寿夭的达观态度,展示了她既现实又乐观的性格。但仔细品味,其中却充满了追求不得的失落和惘怅,流露出对人生命运的无可奈何。
作品以对话和独白的形式,成功地塑造了大司命和迎神女巫(追求者)的形象。在大司命与迎神女巫的对话中,重点突出了大司命冷酷无情、自命不凡、自鸣得意、高高在上的性格特点,这些特点均自大司命口中说出,又带有明显的自炫性质。同时,在对话中还表现了迎神女巫对神的虔敬与崇拜,表现了互目寸神的热爱与追求。但二者的对话却有异乎寻常的特点:它不是承前启后的相互对答,而是大司命一方只顾炫耀自己的威灵和神秘,迎神女巫乘势表述自己对他的爱慕与追求,反映出地位尊卑的殊异。而这样的对话形式,更有利于对大司命性格的塑造。在迎神女巫的独白中,则主要突出了迎神女巫的痴情和惆怅,表现了她对命运的无可奈何。而这种种情感均以独白的方式说出,更加重了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乎引唐色彩,将一个“终被无情弃”的女子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哀怨动人。
作品寄慨遥深,富有寄托。先民在与自然作斗争的过程中,既观照了草木的零落,也观照了自我的衰亡。他们将自己生死无常、寿夭不齐的抽象思考,塑造成为具体可感的大司命神的形象,并在迎神、送神的过程中寄托了自己长生不老的愿望。这就是民间《九歌·大司命》的原始意图。当诗人屈原利用这一形式抒发情感的时候,他则在人神离合的情节中,寄寓了自己君臣离合变化的情思和希冀,以及追求不得的失落与惆怅。而其中“老冉冉兮既极,不寝近兮愈疏”与《离骚》中的“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情感何其相似!“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与“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意味又复相同;“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与“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又同是遇合难成的牢骚与无奈。
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手抚着镶玉的长剑剑柄,身上的佩玉和鸣响叮当。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精美的瑶席玉瑱压四方,摆设好祭品鲜花散芳香。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蕙草包祭肉兰叶做衬垫,献上桂椒酿制的美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举鼓槌敲得鼓声咚咚响,疏节奏缓拍节声调安详,
陈竽瑟兮浩倡;
又吹竽又鼓瑟放声歌唱。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巫女舞姿美服装更漂亮,芬芳的香气溢满大厅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宫商角徵羽五音齐合奏,衷心祝神君快乐又健康。
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看云神宛曲停留云端,神光灿烂气宇轩昂。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你安居在云间殿堂,功德广大与日月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你驾龙车穿五彩衣裳,翱翔空中游览四方。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神光闪闪你从天而降,又疾速高飞重返天上。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高瞻远瞩超越九州,恩被四海功德无量。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思念神君长长叹息,忧心忡忡黯然神伤。
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我天生丽质又修饰打扮,急流中驾起芳香的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令沅水湘水风平浪静,让长江安安静静地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盼望你啊你却不来,吹排箫啊我在思念谁?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我驾起龙舟向北航行,掉转船头抵达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用薜荔做帘蕙草做帐,拿香荪饰桨香兰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极目骋怀遥望涔阳,扬起风帆横渡大江。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一路飞舟不见你的踪影,侍女啊也为我叹息悲伤。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热泪纵横不住流淌,思念你啊痛断肝肠。
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
荡起双桨把稳船舵,飞舟破浪卷起千堆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薜荔长在陆上啊偏要水中采,荷花开在水中啊却上树梢折。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二人不同心媒人也徒劳,恩爱不深厚轻易抛弃我。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石滩上的水啊浅又浅,龙舟轻又快啊飞向前。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相爱不忠诚招人长怨恨,约会不守信却说没空闲。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早晨在江边急速奔走,傍晚泊舟在北洲停留。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孤独的鸟儿在屋上栖息,弯弯的江水在堂前缓流。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把玉块抛向滚滚江流。把玉佩丢在澧水之滨。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在芳洲上采摘杜若,赠给下女聊表寸心。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时光匆匆不会再来,放宽心怀静候佳音。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秋风袅袅万木飘落叶,波涌浪翻千里洞庭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登上白薠岗举目远望,与佳人约会相见黄昏后。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苹 通:蘋)
鸟儿为啥聚集水草里,鱼网为啥挂在树枝头?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沅水有白芷,澧水有香兰,心中思念你,口中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恍恍惚惚向远方张望,但见湘江北去流水潺潺。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驼鹿为啥觅食在庭院,蛟龙为啥回游在水边?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早晨在江边跃马飞驰,傍晚渡过江到了西岸。
闻佳人兮召余,将腾驾兮偕逝;
听到夫人的亲切召唤,驾起快车一同归乐园。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宫室豪华筑在水中央,荷叶圆圆盖在屋顶上。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香荪饰墙紫贝铺庭院,花椒香味浓郁充满厅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桂木做正梁,木兰做椽子,辛夷做门楣,白芷饰卧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湘夫人编织薜荔巧手做帷帐,剖开蕙草放在帐顶上。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白玉为镇压住坐席,摆上石兰满室芬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荷叶屋顶再加放白芷,杜衡缠绕让满院飘香。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聚集百草布满庭院,香花摆在门旁走廊。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九疑众神前来迎接,群神云集纷纷扬扬。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
把香囊抛向滚滚江流,把禅衣扔在澧水之滨。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在沙洲上拔取杜若,赠寄远方人聊表寸心。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好时光不能骤然得到,且逍遥等待吉日良辰。
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命令旋风为我开道,叫那暴雨洗洒路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神君盘旋从空中下降,我紧跟着你越过空桑。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九州上芸芸众生闹嚷嚷,谁生谁死都握在我手上。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高空里我安详地飞翔,乘天地正气驾驭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我虔诚恭敬紧跟着你,把上帝权威带到九州上。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神衣飘动啊长又长,玉佩闪烁啊放光芒。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一阴一阳啊变幻莫测,我做的事啊众人怎知详。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折一枝神麻的玉色花朵,送给你这将离去的神灵。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衰老已经渐渐地到来,不亲近就更要疏远感情。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我乘着龙车车声辚辚,高飞冲天啊直入重云。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手持一束桂枝久久伫立,愈是想念啊愈是伤心。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伤心哀愁又有什么用,但愿像现在康健无损。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人的寿命本来有定分,死生离合啊怎能由人?
少司命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绿色的叶子,白色的花朵,香气浓郁沁入我的肺腑。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人们自有娇美的小儿女,你为何还要替他们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秋天的兰花真茂盛,绿叶紫茎郁郁葱葱。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满堂的人儿都倾慕你,只对我传情把秋波送。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来时默默走时无言语,乘风驾云飘然离我去。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悲哀莫过于有情人离别,欢乐莫过于知心人团聚。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荷叶做衣蕙草做腰带,匆匆而来忽然飘天外。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傍晚时你投宿在帝郊,云端里你又把谁等待?
与女沐兮咸池,曦女发兮阳之阿;
想与你一同沐浴在咸池,想与你同晒头发在山窝。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盼望美人啊美人不来,心神恍惚啊当风高歌。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孔雀车盖翡翠旗旌,飞上九天扫除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一手举长剑一手抱幼童,保护老百姓神中你最行。
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抚拍我的宝马安步缓行,夜色渐渐消失露出曙光。
驾龙輈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驾着龙车车声如雷响,遍插云旗旗帜随风扬。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长叹一声将要升天去,低头徘徊又把故乡望。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
车声旗色娱乐人心醉,观者着迷竟把归家忘。
縆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绷紧琴弦鼓声相对响,敲击大钟钟架摇晃晃。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吹奏横笛竽笛声相和,思恋灵巫贤惠又漂亮。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舞姿翩翩像翠鸟轻飞,载歌载舞齐声诵诗章。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按照音律唱踏着节拍舞,群神来迎接多得遮太阳。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青云做衣白霓做裙裳,高举长箭射杀贼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操持天弓向西方沉落,拿起北斗舀取桂酒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抓住马缰绳高高飞驰,幽幽黑暗中急奔东方。
河伯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乘坐水车荷叶做车盖,双龙驾辕双螭来拉车。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登上昆仑纵目望四方,心意飞扬胸怀多宽畅。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日暮美景流连竟忘归,突然警醒更怀念水乡。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鱼鳞做屋瓦厅堂画蛟龙,紫贝饰门阙珍珠饰玉宫,
灵何惟兮水中;
河伯啊,为何久住水中?
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
乘上白鼋文鱼伴,同游沙洲永相随,
流澌纷兮将来下;
绵绵情深如流水。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与你携手向东行,送你同到河南岸。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滔滔河水来欢迎,鱼儿列队来陪伴。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含情脉脉开口微微笑,你爱我啊美丽又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赤豹前拉车,后跟大花狸,辛夷木做车桂枝做旌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石兰做车盖杜衡做飘带,折下香花送给意中的你。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我身居竹林深处暗不见天日,通路艰难险阻使我来迟。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我孤独地站在高山顶端,云海茫茫在我脚下翻卷。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昏昏暗暗白昼如夜晚,东风阵阵飘洒着细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痴心等待你不思回返,红颜已凋谢谁来顾盼?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采灵芝仙草在那巫山间,山石嶙峋葛藤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怨恨你失约惆怅我忘返,你也思念我只是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山中人儿纯真像杜若,啜饮石泉伫立松柏下。
君思我兮然疑作;
你想我谁知是真是假。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雷声隆隆细雨飘扬,长猿夜啼声声断人肠。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秋风飒飒黄叶飘零,痴情思公子徒自哀伤。
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旌旗蔽日阵前敌人多如云,勇士争先哪怕乱箭交坠下。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强敌冲我阵,队列遭践踏,左骖倒地死,右服被刀扎。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车轮深陷四匹战马被拴住,挥动鼓槌猛敲响鼓勇拼杀。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苍天哀怨神灵怒气迸发,将士阵亡尸横荒野山下。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勇夫出征一去不复返,荒原渺茫道路多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佩带长剑秦弓拿在手,身首分离雄心永不变。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真是既勇敢啊又有武艺,始终刚强啊不可侵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身虽死啊精神不死显威灵,就是做鬼啊也是鬼中雄。
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美女高唱歌声多安舒。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春兰秋菊常供奉,祭礼不绝传千古。
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苹 通:蘋)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余,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少司命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曦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輈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
縆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河伯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惟兮水中;
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
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九歌》是屈赋中最精、最美、最富魅力的诗篇。它代表了屈原艺术创作的最高成就。《九歌》以楚国宗祖的功德和英雄业绩为诗;以山川神祇和自然风物为诗;以神话故事和历史传说为诗,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诗人晚年放逐南楚沅湘之间忠君爱国、忧世伤时的愁苦心情和“荡志而愉乐”,“聊以舒吾忧心”,“寓情草木,托意男女”,“吟咏情性,以风其上”的心旨。
《九歌》包括11章,前人为了使它们符合“九”的成数,曾作过种种凑合。如清代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主张《湘君》、《湘夫人》并为一章,《大司命》、《少司命》并为一章。《闻一多》《什么是九歌》主张以《东皇太一》为迎神曲,《礼魂》为送神曲,中间九章为“九歌”正文。但多数人的意见,以“九”为虚数,同意汪瑗《楚辞集解》、王夫之《楚辞通释》之说,认为前十章是祭十种神灵,所祭的十种神灵,从古代人类宗教思想的渊源来考察,都跟生产斗争与生存竞争有密切关系。十种神灵又可分为三种类型:①天神──东皇太一(天神之贵者)、云中君(云神)、大司命(主寿命的神)、少司命(主子嗣的神)、东君(太阳神);②地□──湘君与湘夫人(湘水之神)、河伯(河神)、山鬼(山神);③人鬼──国殇(阵亡将士之魂)。有人认为,在上述十种神灵里面,篇首“东皇太一”为至尊,篇末“国殇”为烈士,都是男性;其余则是阴阳二性相偶,即东君(男)与云中君(女),大司命(男)与少司命(女),湘君(男)与湘夫人(女),河伯(男)与山鬼(女)。《九歌》原来的篇次,也基本上是按照上述的关系排列的,今本《东君》误倒(闻一多《楚辞校补》)。
从《九歌》的内容和形式看,似为已具雏形的赛神歌舞剧。《九歌》中的“宾主彼我之辞”,如余、吾、君、女(汝)、佳人、公子等,它们都是歌舞剧唱词中的称谓。主唱身份不外三种:一是扮神的巫觋,男巫扮阳神,女巫扮阴神;二是接神的巫觋,男巫迎阴神,女巫迎阳神;三是助祭的巫觋。所以《九歌》的结构多以男巫女巫互相唱和的形式出现。清代陈本礼就曾指出:“《九歌》之乐。有男巫歌者。有女巫歌者;有巫觋并舞而歌者;有一巫唱而众巫和者。”(《屈辞精义》)这样,《九歌》中便有了大量的男女相悦之词,在宗教仪式、人神关系的纱幕下,表演着人世间男女恋爱的活剧。这种男女感情的抒写,是极其复杂曲折的:有时表现为求神不至的思慕之情,有时表现为待神不来的猜疑之情,有时表现为与神相会的欢快之情,有时表现为与神相别的悲痛与别后的哀思。从诗歌意境上看,颇有独到之处。
朱熹曾评《九歌》说:“比其类,则宜为三《颂》之属;而论其辞,则反为《国风》再变之《郑》、《卫》矣。”(《楚辞辩证》)同是言情之作,而《九歌》较之《诗经》的郑、卫之风,确实不同。但这并非由于“世风日下”的“再变”,而是春秋战国时期南北民族文化不同特征的表现。郑、卫之诗,表现了北方民歌所特有的质直与纯朴;而《九歌》则不仅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宗教外衣,而且呈现出深邃、幽隐、曲折、婉丽的情调,别具一种奇异浓郁的艺术魅力。
男女之情并不能概括《九歌》的全部内容。作为祭歌,由于它每一章所祭的对象不同,内容也就有所不同,如《东皇太一》的肃穆,《国殇》的壮烈,便与男女之情无涉。《国殇》是一首悼念阵亡将士的祭歌,也是一支发扬蹈厉、鼓舞士气的战歌。它通过对激烈战斗场面的描写,热烈地赞颂了为国死难的英雄,从中反映了楚民族性格的一个侧面。
《九歌》是以娱神为目的的祭歌,它所塑造的艺术形象,表面上是超人间的神,实质上是现实中人的神化,在人物感情的刻画和环境气氛的描述上,既活泼优美,又庄重典雅,充满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手拿干戈啊身穿犀皮甲,战车交错啊刀剑相砍杀。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旗帜蔽日啊敌人如乌云,飞箭交坠啊士卒勇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犯我阵地啊践踏我队伍,左骖死去啊右骖被刀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埋住两轮啊绊住四匹马,手拿玉槌啊敲打响战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天昏地暗啊威严神灵怒,残酷杀尽啊尸首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出征不回啊往前不复返,平原迷漫啊路途很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佩带长剑啊挟着强弓弩,首身分离啊壮心不改变。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实在勇敢啊富有战斗力,始终刚强啊没人能侵犯。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魂魄毅兮 一作:子魂魄兮)
身已死亡啊精神永不死,您的魂魄啊为鬼中英雄!
操吴戈兮被(pī)犀(xī)甲,车错毂(gǔ)兮短兵接。
国殇:指为国捐躯的人。殇:指未成年而死,也指死难的人。吴戈:吴国制造的戈,当时吴国的冶铁技术较先进,吴戈因锋利而闻名。被,通“披”,穿着。犀甲:犀牛皮制作的铠甲,特别坚硬。车错毂兮短兵接:敌我双方战车交错,彼此短兵相接。毂:车轮的中心部分,有圆孔,可以插轴,这里泛指战车的轮轴。错:交错。短兵:指刀剑一类的短兵器。
旌(jīng)蔽日兮敌若云,矢(shǐ)交坠兮士争先。
旌蔽日兮敌若云:旌旗遮蔽的日光,敌兵像云一样涌上来。极言敌军之多。矢交坠:两军相射的箭纷纷坠落在阵地上。
凌余阵兮躐(liè)余行,左骖(cān)殪(yì)兮右刃伤。
凌:侵犯。躐:践踏。行:行列。左骖殪兮右刃伤:左边的骖马倒地而死,右边的骖马被兵刃所伤。殪:死。
霾(mái)两轮兮絷(zhí)四马,援玉枹(fú)兮击鸣鼓。
霾:通“埋”。古代作战,在激战将败时,埋轮缚马,表示坚守不退。枹:鼓槌。鸣鼓:很响亮的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天时:上天际会,这里指上天。天时怼:指上天都怨恨。怼:恨。威灵:威严的神灵。严杀:严酷的厮杀。一说严壮,指士兵。尽:皆,全都。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出不入兮往不反:出征以后就不打算生还。反:通“返”。忽:渺茫,不分明。超远:遥远无尽头。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秦弓:指良弓。战国时,秦地木材质地坚实,制造的弓射程远。首身离:身首异处。心不惩:壮心不改,勇气不减。惩:悔恨。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诚:诚然,确实。以:且,连词。武:威武。终:始终。凌:侵犯。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魂魄毅兮 一作:子魂魄兮)
神以灵:指死而有知,英灵不泯。神:指精神。鬼雄:战死了,魂魄不死,即使做了死鬼,也要成为鬼中的豪杰。
《九歌》是一组祭歌,共11篇,是屈原据民间祭神乐歌的再创作。《九歌·国殇》取民间“九歌”之祭奠之意,以哀悼死难的爱国将士,追悼和礼赞为国捐躯的楚国将士的亡灵。乐歌分为两节,先是描写在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中,楚国将士奋死抗毂的壮烈场面,继而颂悼他们为国捐躯的高尚志节。由第一节“旌蔽日兮毂若云”一句可知,这是一场毂众我寡的殊死战斗。当毂人来势汹汹,冲乱楚军的战阵,欲长驱直入时,楚军将士仍个个奋勇争先。但见战阵中有一辆主战车冲出,这辆原有四匹马拉的大车,虽左外侧的骖马已中箭倒毙,右外侧的骖马也被砍伤,但他的主人,楚军统帅仍毫无惧色,他将战车的两个轮子埋进土里,笼住马缰,反而举槌擂响了进军的战鼓。一时战气萧杀,引得苍天也跟着威怒起来。待杀气散尽,战场上只留下一具具尸体,静卧荒野。
作者描写场面、渲染气氛的本领是十分高强的。不过十句,已将一场殊死恶战,状写得栩栩如生,极富感染力。底下,则以饱含情感的笔触,讴歌死难将士。有感于他们自披上战甲一日起,便不再想全身而返,此一刻他们紧握兵器,安详地,心无怨悔地躺在那里,他简直不能抑止自己的情绪奔进。他对这些将士满怀敬爱,正如他常用美人香草指代美好的人事一样,在诗篇中,他也同样用一切美好的事物,来修饰笔下的人物。这批神勇的将士,操的是吴地出产的以锋利闻名的戈、秦地出产的以强劲闻名的弓,披的是犀牛皮制的盔甲,拿的是有玉嵌饰的鼓槌,他们生是人杰,死为鬼雄,气贯长虹,英名永存。
依现存史料尚不能指实这次战争发生的具体时地,毂对一方为谁。但当日楚国始终面临七国中实力最强的秦国的威胁,自怀王当政以来,楚国与强秦有过数次较大规模的战争,并且大多数是楚国抵御秦军入侵的卫国战争。从这一基本史实出发,说此篇是写楚军抗击强秦入侵,大概没有问题。而在这种抒写中,作者那热爱家国的炽烈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楚国灭亡后,楚地流传过这样一句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屈原此作在颂悼阵亡将士的同时,也隐隐表达了对洗雪国耻的渴望,对正义事业必胜的信念,从此意义上说,他的思想是与楚国广大人民息息相通的。作为中华民族贡献给人类的第一位伟大诗人,他所写的决不仅仅是个人的些许悲欢,那受诬陷被排挤,乃至流亡沅湘的坎壈遭际;他奉献给人的是那颗热烈得近乎偏执的爱国之心。他是楚国人民的喉管,他所写一系列作品,道出了楚国人民热爱家国的心声。
此篇在艺术表现上与作者其他作品有些区别,乃至与《九歌》中其他乐歌也不尽一致。它不是一篇想像奇特、辞采瑰丽的华章,然其“通篇直赋其事”(戴震《屈原赋注》),挟深挚炽烈的情感,以促迫的节奏、开张扬厉的抒写,传达出了与所反映的人事相一致的凛然亢直之美,一种阳刚之美,在楚辞体作品中独树一帜,读罢实在让人有气壮神旺之感。
这首诗是在描绘一个男子与女子在河边游玩的景象。他们乘坐着水车,在水上畅游,驾着两条龙和螭吻,登上昆仑山观望四周,心潮澎湃。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感到有些彷徨,只能极目远眺,寻思回家。诗中还描述了一些房屋和宫殿,包括鱼鳞屋、龙堂、紫贝阙和珠宫。最后,男子送美人南下,波浪滔天,仿佛在欢迎他们的离去。整首诗充满了唯美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表达了诗人对自然和情感的深厚感受。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祭祀礼已完毕紧紧敲起大鼓,传递手中花更相交替而舞;
姱女倡兮容与;
姣美的女子唱得从容自如。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春天供以兰秋天又供以菊,长此以往不断绝直到终古。
成礼兮会鼓,传芭(bā)兮代舞;
成礼:指祭祀之礼完毕。会鼓:急疾击鼓,鼓点密集。芭:通“葩”,一种香草。
姱(kuā)女倡兮容与;
姱:美好。倡:同“唱”。容与:舒缓。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由于所送的神中有天地神也有人鬼,所以不称“礼神”而称“礼魂”。
对此篇的理解,从题目到内容一直分歧较大。王逸《楚辞章句》云:“言祠祀九(十)神,皆先斋戒,成其礼敬,乃传歌作乐,急疾击鼓,以称神意也。”今人陈子展以为“这像是说《礼魂》是为祭祀十神成礼之后,又传歌作乐,以娱乐众神而作,不是为祭祀任何一神而作”(《楚辞解题》)。明汪瑗《楚辞集解》、清张诗《屈子贯》则宣称此篇是“前十篇之乱辞也”。清王夫之《楚辞通释》又认为:“此章乃前十祀之所通用,而言终古无绝,则送神之曲也。”清吴世尚《楚辞疏》、王邦采《九歌笺略》、王闿运《楚辞释》也持同样的观点,学术界一般认同此说。而姜亮夫《屈赋校注》又解“礼”为祀,解“魂”为“气之神也,即神灵之本名,故以之概九(十)神也”,“九祀既闭,合诸巫而乐舞,盖乐中之合奏也,……以总告诸神灵之前”。其说可从。
诗篇以简洁的文字生动描绘出一个热烈而隆重的大合乐送神场面。一开始,先点出是“成礼”,使它和《九歌》各篇发生了联系。祀礼完成后,于是响起密集的鼓点,于是一边把花朵互相传递,一边更番交替地跳起舞。美貌女郎唱起歌,歌声舒徐和缓,从容不迫。这正是一个祭众神已毕时简短而又热烈的娱神场面。而春天供以兰,秋天供以菊,人们多么希望美好的生活能月月如此,岁岁如此。于是,大家从春供到秋,以时令之花把美好的愿望总告于众神灵,并许以长此不绝以至终古的供奉之愿,表达人们敬神事神的虔诚之心。
在“成礼”的鼓声中,读者仿佛看到《东皇太一》中“扬枹兮拊鼓”、《东君》中“縆瑟兮交鼓”、《国殇》中“援玉枹兮击鸣鼓”诸种或庄肃或雍容或悲壮的场面。而面对令人眼花缭乱的传花轮舞,读者无疑又会联想起《东皇太一》中“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云中君》中“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东君》中“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那流芬溢彩的神巫之舞。“姱女”的歌唱情景,自然也有《东皇太一》中“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少司命》中“临风怳兮浩歌”的叠影;而那“容与”之态,风神卓绝,不也宛然可见《湘君》、《湘夫人》中“聊逍遥兮容与”的湘水配偶神的身姿吗?“长无绝”的“春兰与秋菊”,则是对绿色植物所象征的生命力的讴歌。“蕙肴”、“兰藉”、“桂酒”、“椒浆”、“兰汤”、“桂舟”、“薜荔柏(箔)”、“蕙绸”、“荪桡”、“兰旌”、“桂櫂”、“兰枻”、“荷盖”、“荪壁”、“紫坛”、“桂栋”、“兰橑”、“辛夷楣”、“药房”、“蕙櫋”、“荷衣”、“蕙带”、“辛夷车”、“桂旗”、“杜若”、“芙蓉”、“白薠”、“苹”、“茝”、“石兰”、“杜蘅”、“疏麻”、“瑶华”、“麋芜”、“女萝”、“幽篁”、“松柏”,《九歌》中神灵的生活物品与生活环境充满各种芳美植物的郁郁生气,突出表现了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对生生不息的生命的礼赞。从这个意义上说,“春兰与秋菊,长无绝兮终古”正可以作为《九歌》祀神祈福的主旋律。
此诗在《九歌》在最短,几乎接近诗里的“风”诗,但寥寥数语,却把一个盛大集会的场面描写得如此激越和恢宏。随着激烈的鼓点和舞步,传递香草做着游戏上神灵快乐(这就达到了祁神许愿的目的)。诗末“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两句,完成了组诗的整体布局;用香草美人喻清平世界;用香草美人作为贯穿组诗各篇(除《国殇》)的联结线。这个香草即是总谱的五线谱(形式)又是总谱上的各个音符(内容),这种宏观构思是前无古人的。通过送神,展现了诗人矢志不渝的报国决心。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好像有人在那山隈经过,是我身披薜荔腰束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含情注视巧笑多么优美,你会羡慕我的姿态婀娜。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驾乘赤豹后面跟着花狸,辛夷木车桂花扎起彩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是我身披石兰腰束杜衡,折枝鲜花赠你聊表相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我在幽深竹林不见天日,道路艰险难行独自来迟。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孤身一人伫立高高山巅,云雾溶溶脚下浮动舒卷。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白昼昏昏暗暗如同黑夜,东风飘旋神灵降下雨点。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挽留了神女在一起享尽欢乐忘了归去,年岁渐老谁让我永如花艳?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在山间采摘益寿的芝草,岩石磊磊葛藤四处盘绕。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怨恨你失约,我惆怅不已忘记归去,你在深深的思念我啊,一刻也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山中人儿就像芬芳杜若,石泉口中饮松柏头上遮,
君思我兮然疑作。
你想我吗心中信疑交错。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雷声滚滚雨势溟溟蒙蒙,猿鸣啾啾穿透夜幕沉沉。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风吹飕飕落叶萧萧坠落,思念公子徒然烦恼横生。
若有人兮山之阿(ē),被(pī)薜荔兮带女萝。
山之阿:山谷。被:通假字,通“披”。薜荔、女萝:皆蔓生植物,香草。
既含睇(dì)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含睇:含情脉脉地斜视。睇,微视。宜笑:得体的笑。子:山鬼对所爱慕男子的称呼,你。窈窕:娴雅美好貌。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赤豹:皮毛呈褐的豹。从:跟从。文:花纹。狸:狐一类的兽。文狸:毛色有花纹的狸。辛夷车:以辛夷木为车。结:编结。桂旗,以桂为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wèi)所思。
石兰、杜蘅:皆香草名。遗:赠。
余处幽篁(huáng)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余:我,山鬼自指。篁:竹,深密的竹林。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表:独立突出之貌。容容:即“溶溶”,水或烟气流动之貌。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杳冥冥:又幽深又昏暗。羌:语助词。神灵雨:神灵降下雨水;雨,作动词用,下雨。
留灵修兮憺(dàn)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灵修:指神女。憺:安乐。晏:晚。华予:让我像花一样美丽。华,花。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三秀:芝草,一年开三次花,传说服食了能延年益寿。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公子:也指神女。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杜若:香草。
君思我兮然疑作。
然疑作:信疑交加。然,相信;作,起。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yòu)夜鸣。
填填:雷声。狖:长尾猿。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离:通“罹”,忧愁。
这首诗中的“山鬼”究竟是女神还是男神存在争议。宋元以前的楚辞家多据《国语》《左传》所说,定山鬼为“木石之怪”、“魑魅魍魉”,而视之为男性山怪。但元明时期的画家,却依诗中的描摹,颇有绘作“窈窕”动人的女神的。清人顾成天《九歌解》首倡山鬼为“巫山神女”之说,又经游国恩、郭沫若的阐发,“山鬼”当为“女鬼”或“女神”的意见,遂被广泛接受。此处品赏即以此说为据,想来与诗中所述山鬼的形象也更为接近。
苏雪林提出《九歌》表现“人神恋爱”之说以后,大多数研究家均以“山鬼”与“公子”的失恋解说此诗。该说法似乎不妥。按先秦及汉代的祭祀礼俗,巫者降神必须先将自己装扮得与神灵相貌、服饰相似,神灵才肯“附身”受祭。但由于山鬼属于“山川之神”,古人采取的是“遥望而致其祭品”的“望祀”方式,故山鬼是不降临祭祀现场的。此诗即按照这一特点,以装扮成山鬼模样的女巫,入山接迎神灵而不遇的情状,来表现世人虔诚迎神以求福佑的思恋之情。诗中的“君”“公子”“灵修”,均指山鬼;“余”“我”“予”等第一人称,则指入山迎神的女巫。
此诗一开头,那打扮成山鬼模样的女巫,就正喜孜孜飘行在接迎神灵的山隈间。从诗人对巫者装束的精妙描摹,可知楚人传说中的山鬼该是怎样倩丽,“若有人兮山之阿”,是一个远镜头。诗人下一“若”字,状貌她在山隈间忽隐忽现的身影,开笔即给人以缥缈神奇之感。镜头拉近,便是一位身披薜荔、腰束女萝、清新鲜翠的女郎,那正是山林神女所独具的风采!此刻,她一双眼波正微微流转,蕴含着脉脉深情;嫣然一笑,齿白唇红,更使笑靥生辉!“既含睇兮又宜笑,着力处只在描摹其眼神和笑意,却比《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之类铺排,显得更觉轻灵传神。女巫如此装扮,本意在引得神灵附身,故接着便是一句“子(指神灵)慕予兮善窈窕”——“我这样美好,可要把你羡慕死了”:口吻也是按传说的山鬼性格设计的,开口便是不假掩饰的自夸自赞,一下显露了活泼、爽朗的意态。这是通过女巫的装扮和口吻为山鬼画像,应该说已极精妙了。诗人却还嫌气氛冷清了些,所以又将镜头推开,色彩浓烈地渲染她的车驾随从:“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这真是一次堂皇、欢快的迎神之旅!火红的豹子,毛色斑斓的花狸,还有开着笔尖状花朵的辛夷、芬芳四溢的桂枝,诗人用它们充当迎神女巫的车仗,既切合所迎神灵的环境、身份,又将她手燃花枝、笑吟吟前行的气氛,映衬得格外欢快和热烈。
自“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以下,情节出现了曲折,诗情也由此从欢快的顶峰跌落。满怀喜悦的女巫,只因山高路险耽误了时间,竟没能接到山鬼姑娘(这当然是按“望祀”而神灵不临现场的礼俗构思的)!她懊恼、哀愁,同时又怀着一线希冀,开始在山林间寻找。诗中正是运用不断转换的画面,生动地表现了女巫的这一寻找过程及其微妙心理:她忽而登上高山之巅俯瞰深林,但溶溶升腾的山雾,却遮蔽了她焦急顾盼的视野;她忽而行走在幽暗的林丛,但古木森森,昏暗如夜;那山间的飘风、飞洒的阵雨,似乎全为神灵所催发,可山鬼姑娘就是不露面。人们祭祀山灵,无非是想求得她的福佑。现在见不到神灵,就没有谁能使我(巫者代表的世人)青春长驻了。为了宽慰年华不再的失落之感,她便在山间采食灵芝(“三秀”),以求延年益寿。这些描述,写的虽是巫者寻找神灵时的思虑,表达的则正是世人共有的愿望和人生惆怅。诗人还特别妙于展示巫者迎神的心理:“怨公子兮怅忘归”,分明对神灵生出了哀怨;“君思我兮不得闲”,转眼却又怨意全消,反去为山鬼姑娘的不临辩解起来。“山中人兮芳杜若”,字面上与开头的“子慕予兮善窈窕”相仿,似还在自夸自赞,但放在此处,则又隐隐透露了不遇神灵的自怜和自惜。“君思我兮然疑作”,对山鬼不临既思念、又疑惑的,明明是巫者自己;但开口诉说之时,却又推说是神灵。这些诗句所展示的主人公心理,均表现得复杂而又微妙。
到了此诗结尾一节,神灵的不临已成定局,诗中由此出现了哀婉啸叹的变徵之音。“靁填填兮雨冥冥”三句,将雷鸣猿啼、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展现了一幅极为凄凉的山林夜景。诗人在此处似乎运用了反衬手法:他愈是渲染雷鸣啼猿之夜声,便愈加见出山鬼所处山林的幽深和静寂。正是在这凄风苦雨的无边静寂中,诗人的收笔则是一句突然迸发的哀切呼告之语:“思公子兮徒离忧!”这是发自迎神女巫心头的痛切呼号——她开初曾那样喜悦地拈着花枝,乘着赤豹,沿着曲曲山隈走来;至此,却带着多少哀怨和愁思,在风雨中凄凄离去,终于隐没在一片雷鸣和猿啼声中。大抵古人“以哀音为美”,料想神灵必也喜好悲切的哀音。在祭祀中愈是表现出人生的哀思和悱恻,便愈能引得神灵的垂悯和呵护。 [4] ;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秋天的兰草和细叶芎藭,遍布在堂下的庭院之中。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嫩绿叶子夹着洁白小花,香气浓郁沁入我的肺腑。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㠯兮愁苦?
人们自有他们的好儿好女,你为什么那样地忧心忡忡?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秋天的兰花真茂盛,绿叶紫茎郁郁葱葱。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满堂上都是迎神的美人,忽然间都与我致意传情。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我来时无语出门也不告辞,驾起旋风树起云霞的旗帜。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悲伤莫过于活生生的离别,快乐莫过于新结了好相识。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穿起荷花衣系上蕙草带,我忽然前来又忽然远离。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日暮时在天帝的郊野住宿,你等待谁久久停留在云际?
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
同你到日浴之地咸池洗头,到日出之处把头发晾干。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远望美人啊仍然没有来到,我迎风高唱恍惚幽怨。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
孔雀翎制车盖翠鸟羽饰旌旗,你升上九天抚持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一手举长剑一手抱幼童,只有你最适合为人作主持正!
秋兰兮麋(mí)芜(wú),罗生兮堂下。
秋兰:古所谓兰草,叶茎皆香。秋天开淡紫色小花,香气更浓。古人以为生子之祥。麋芜:即“蘼芜”,细叶芎藭(xiōng,qióng),叶似芹,丛生,七、八月开白花。根茎可入药,治妇人无子。以下六句为男巫以大司命口吻迎神所唱。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xí)予。
华:原作“枝”,《楚辞考异》引一本作“华”。王逸《楚辞章句》释此句为“吐叶垂华”,则本作“华”,今据改。袭:指香气扑人。予:我,男巫以大司命口吻自谓。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sūn)何㠯(yǐ)兮愁苦?
夫:发语词,兼有远指作用。㠯:同“以”。荪:溪荪,石菖蒲,一种香草。古人用以指君王等尊贵者,诗中指少司命。何㠯:因何。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青青:借为“菁菁”,茂盛貌。以下三节为少司命所唱。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美人:指祈神求子的妇女。忽:很快地。余:我,少司命自谓。目成:用目光传情,达成默契。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shū)而来兮忽而逝。
儵:同“倏”,迅疾的样子。逝:离去。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君:少司命指称大司命。须:等待。因大司命受祭结束后升上云端等待,故少司命这样问。
与女(rǔ)沐兮咸池,晞(xī)女发兮阳之阿(ē)。
女:汝。咸池:神话中天池,太阳在此沐浴。以下二节为男巫以大司命口吻所唱。晞:晒干。阳之阿:即阳谷,也作旸谷,神话中日所出处。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huǎng)兮浩歌。
美人:此处为大司命称少司命。大司命在云端,少司命尚在人间受祭,所以大司命这样说。怳:神思恍偬惆怅的样子。浩歌:放歌,高歌。孔盖:孔雀毛作的车盖。
孔盖兮翠旍(jīng),登九天兮抚彗星。
旍:同“旌”,翠旍,翠鸟羽毛装饰的旌旗。九天:古代传说天有九重。此处指天之高处。抚:持。
竦(sǒng)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竦:肃立,此处指笔直地拿着。拥:抱着。幼艾:儿童,即《札记·月令》所说“养幼少”的“幼少”。正:主也。
《九歌·少司命》是屈原所作组曲《九歌》中一首,是《九歌·大司命》的姊妹篇,是楚人祭祀少司命神的乐歌。少司命是掌管儿童生命之神(实际上就是生育之神)。这首诗和《九歌·大司命》都是一方面用人物自白、倾吐内心的方式展示其精神世界,另一方面用对方眼中所见来刻画形象。由对方的赞颂从旁表现的办法,既变换角度,又内外结合,互相映衬,诗中的每一段唱词,都是既写“他”,又写“我”,采取了抒情与描写相结合的手法,辞采华丽,又韵味深长。
此篇是少司命(充作少司命的灵子)与男巫(以大司命的口吻)对唱。其末云:“荪独宜兮为民正”,则末一节为男巫之唱词。那么,第一节(有“荪何以兮愁苦”句)也应为男巫所唱。由歌词内容看,二、三、四节为少司命唱词,五、六节也是男巫以大司命口吻所唱。
因为此篇演唱同前一篇是连接的,少司命、大司命已在场,故再没有下神、迎神的话,但此一篇的宾主关系与上一篇相反。上一篇后半是女巫以少司命口吻所唱,故此篇开头是男巫以大司命口吻唱出,来赞颂少司命。从情绪的承接来说,前篇少司命反覆表现出愁苦的心情,故此篇开头大司命说:“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一方面是对少司命这个爱护生命的女神的烘托,另一方面也暗示此祭祀为的是求子嗣。《尔雅翼》云:“兰为国香,人服媚之,古以为生子之祥。而蘼芜之根主妇人无子。故《少司命》引之。”《政和证类本草》也说芎藭根茎可以入药,治“妇女血闭无子”。所以说,这两句不仅更突出了诗的主题,也反映了一个古老的风俗。
少司命一开始就赞叹的也是兰草,同样暗示了生子的喜兆。“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是说来参加迎神祭祀的妇女很多,都希望有好儿好女,对她投出乞盼的目光,她也回以会意的一瞥。她愿意满足所有人的良好愿望。她同这些人既已“目成”,也就没有愁苦了。她看了祭堂上人的虔诚和礼敬,心领神受,“入不言”而“出不辞”,满意而去。她乘着旋风,上面插着云彩的旗帜。对于她又认识了很多相知,感到十分快活;而对于同这些人又将分离,感到悲伤。这是将人的感情与神相通,体现出女神的多情。下面一节则是女神说自己的服饰和离开祭堂的情形。“荷衣兮蕙带”同大司命的“云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比起来,带有女性的特征。“夕宿兮帝郊”是说自己离开后将去的地方。《札记·月令》孔颖达正义引《郑志》,简狄被以为禖官嘉祥之后,“祀之以配帝,谓之高禖”。则由之转化而来的少司命宿于帝郊,也是有原因的。“君谁须兮云之际”是反过来回问大司命的话。
第五、六节都是男巫以大司命的口吻所唱,先是回答少司命的问话:“我等待你,要陪你到咸池去洗头,在阳阿之地晒发。因为一直等你不来,所以在云端恍然而立,临风高歌。”第六节描述了少司命升上天空后的情况,描绘出一个保护儿童的光辉形象:她一手笔直地持着长剑,一手抱着儿童。她不仅是送子之神,也是保护儿童之神。“荪独宜兮为民正!”事实上唱出了广大人民群众对少司命的崇敬与爱戴。
《九歌·少司命》的形式具有紧凑而铿锵的韵律美。 形式是诗歌的载体,诗歌让人们最直接地感受到的是它的形式,又由于诗歌是一种通过韵律感很强的语言反映生活、抒发情感的文学体裁,所以它自然具有韵律美,“青黄杂揉,文章烂兮”,在诗歌艺术衍生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韵律,屈原以其独创的诗歌结构和格律使中国诗歌具有了一幢全新的韵律,具体到《九歌·少司命》,其韵律美主要表现在紧凑和铿锵两个方面。
《九歌·少司命》韵律的紧凑主要表现在结构上,全诗一气呵成,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迟滞。全诗虽然可以分为五个部分,但每个部分之间的过渡平滑而自然,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第一部分是代表人间妇女的群巫合唱的迎神曲,第二部分是代表少司命女神的主巫独唱的临坛曲,第三部分是人间妇女向少司命女神询问,第四部分是少司命女神回答人间妇女,第五部分是人间妇女合唱的送神曲,这遣五个部分一环紧扣一环,如行云流水般自然而又自如地从第一部分流泄到第五部分,街接间不着痕迹,语言流畅富于回味。
《九歌·少司命》韵律的铿锵主要表现在格律上,其诗句或参差或对仗,起伏有致,动感强烈,“随语成韵,随韵成趣”,气韵生勤,情趣盎然。诗句的参差,诗中比比皆是,这正是楚辞对《诗经》继承和发展的精妙之处,它除了保留《诗经》四字句的典型句式外,还将其扩展为五字句和六字句(不包括语气词“兮”),节奏在《诗经》“二二”的基磋上又增加了“三二”和“三三”,仿佛“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使其更具表现力。在《少司命》中,“二二”、“三二”、“三三”节奏的诗句交替使用,“倏而来兮忽而逝”始人以强烈的动感,仿佛踏着音乐的节拍悠然地旋转在舞池中。
这首诗的韵律较《诗经》也有了更大的起伏和变化,也更加铿锵动人了。同时,语气词“兮”在楚辞句式构成中的连用也是生花妙笔,对此金开诚先生曾作过推想:“以‘兮’为基点,其两端的字数如果较少,则这些字的发音用调必然悠长而近于歌唱;反之,两端的字数如果较多,则这些字的发音用调必然短促而近放吟颂”这就形成了楚辞可歌可吟、如泣如诉的独特艺术效果。诗句的对仗,以“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和“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最为典型,它们情文并茂,能充分引起人们的共鸣。
就形式而言,这些诗句完全符合中国传统持歌的格律,它俩都是按照字音的平仄和字义的虚育做成对偶的语句,这种工整的对仗和其前南方诗歌的发展的轨迹是一脉相承的。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湘君啊你犹豫不走。因谁停留在水中的沙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为你打扮好美丽的容颜,我在急流中驾起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下令沅湘风平浪静,还让江水缓缓而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盼望你来你却没来,吹起排箫为谁思情悠悠?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驾起龙船向北远行,转道去了优美的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用薜荔作帘蕙草作帐,用香荪为桨木兰为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眺望涔阳遥远的水边,大江也挡不住飞扬的心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飞扬的心灵无处安止,多情的侍女为我发出叹声。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眼泪纵横滚滚而下,想起你啊悱恻伤神。
桂櫂兮兰枻,斵冰兮积雪。
玉桂制长桨木兰作短楫,划开水波似凿冰堆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想在水中把薜荔摘取,想在树梢把芙蓉花采撷。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两心不相同空劳媒人,相爱不深感情便容易断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清水在石滩上湍急地流淌,龙船掠过水面轻盈迅捷。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不忠诚的交往使怨恨深长,不守信却对我说没空赴约。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早晨在江边匆匆赶路,傍晚把车停靠在北岸。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鸟儿栖息在屋檐之上,水儿回旋在华堂之前。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把我的玉环抛向江中,把我的佩饰留在澧水畔。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在流芳的沙洲采来杜若,想把它送给陪侍的女伴。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流失的时光不能再得,暂且放慢脚步逍遥盘桓。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湘君:湘水之神,男性。一说即巡视南方时死于苍梧的舜。君:指湘君。夷犹:迟疑不决。蹇(jiǎn):发语词。洲:水中陆地。
美要眇(miǎo)兮宜修,沛(pèi)吾乘兮桂舟。
要眇:美好的样子。宜修:恰到好处的修饰。沛:水大而急。桂舟:桂木制成的船。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沅湘:沅水和湘水,都在湖南。无波:不起波浪。江水:长江。下文“大江”、“江”,与此同。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夫:语助词。参差:高低错落不齐,此指排箫,相传为舜所造。
驾飞龙兮北征,邅(zhān)吾道兮洞庭。
飞龙:雕有龙形的船只。北征:北行。邅:转变。洞庭:洞庭湖。
薜荔柏(bó)兮蕙(huì)绸,荪(sūn)桡(ráo)兮兰旌(jīng)。
薜荔:蔓生香草。柏:通“箔”,帘子。蕙:香草名。绸:帷帐。荪:香草,即石菖蒲。桡:短桨。兰:兰草:旌:旗杆顶上的饰物。
望涔(cén)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涔阳:在涔水北岸,洞庭湖西北。极浦:遥远的水边。横:横渡。扬灵:显扬精诚。一说即扬舲,扬帆前进。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yuán)兮为余太息。
极:至,到达。女:侍女。婵媛:眷念多情的样子。
横流涕兮潺(chán)湲,隐思君兮陫(péi)侧。
横:横溢。潺湲(yuán援):缓慢流动的样子。陫侧:即“悱恻”,内心悲痛的样子。
桂櫂(zhào)兮兰枻(yì),斵(zhuó)冰兮积雪。
櫂:同“棹”,长桨。枻:短桨。斲:砍。
采薜荔兮水中,搴(qiān)芙蓉兮木末。
采薜荔:在水中采摘陆生的薜荔。搴:拔取。芙蓉:芙蓉花。木末:树梢。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媒:媒人。劳:徒劳。甚:深厚。轻绝:轻易断绝。
石濑兮浅(jiān)浅,飞龙兮翩(piān)翩。
石濑:石上急流。浅浅:水流湍急的样子。翩翩:轻盈快疾的样子。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交:交往。期:相约。不闲:没有空闲。
朝骋骛(wù)兮江皋,夕弭(mǐ)节兮北渚。
朝:早晨。骋骛:急行。皋:水旁高地。弭:停止。节:策,马鞭。渚:水边。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次:止息。周:周流。
捐余玦(jué)兮江中,遗(yí)余佩兮醴(lǐ)浦。
捐:抛弃。玦:环形玉佩。遗:留下。佩:佩饰。醴:澧水,在湖南,流入洞庭湖。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wèi)兮下女。
芳洲:水中的芳草地。杜若:香草名。遗:赠予。下女:指身边侍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再:一作“骤”,屡次、多次的意思。聊:暂且。逍遥:自由自在的样子,容与:舒缓放松的样子。
此篇是祭湘君的诗歌,描写了湘夫人思念湘君那种临风企盼,因久候不见湘君依约聚会而产生怨慕神伤的感情。
在屈原根据楚地民间祭神曲创作的《九歌》中,《湘君》和《湘夫人》是两首最富生活情趣和浪漫色彩的作品。人们在欣赏和赞叹它们独特的南国风情和动人的艺术魅力时,却对湘君和湘夫人的实际身份迷惑不解,进行了长时间的探讨、争论。
从有关的先秦古籍来看,尽管《楚辞》的《远游》篇中提到“二女”和“湘灵”,《山海经·中山经》中说“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但都没有像后来的注释把湘君指为南巡道死的舜、把湘夫人说成追赶他而溺死湘水的二妃娥皇和女英的迹象。最初把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是《史记·秦始皇本纪》。书中记载秦始皇巡游至湘山(即今洞庭湖君山)时,“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后来刘向的《列女传》也说舜“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这就明确指出湘君就是舜的两个妃子,但未涉及湘夫人。到了东汉王逸为《楚辞》作注时,鉴于二妃是女性,只适合于湘夫人,于是便把湘君另指为“湘水之神”。对于这种解释。唐代韩愈并不满意,他在《黄陵庙碑》中认为湘君是娥皇,因为是正妃故得称“君”;女英是次妃,因称“夫人”。以后宋代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皆从其说。这一说法的优点在于把湘君和湘夫人分属两人,虽避免了以湘夫人兼指二妃的麻烦,但仍没有解决两人的性别差异,从而为诠释作品中显而易见的男女相恋之情留下了困难。有鉴于此,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在《楚辞通释》中采取了比较通脱的说法,即把湘君说成是湘水之神,把湘夫人说成是他的配偶,而不再拘泥于按舜与二妃的传说一一指实。应该说这样的理解,比较符合作品的实际,因而也比较可取。
虽然舜和二妃的传说给探求湘君和湘夫人的本事带来了不少难以自圆的穿凿附会,但是如果把这一传说在屈原创作《九歌》时已广为流传、传说与创作的地域完全吻合、《湘夫人》中又有“帝子”的字样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尧之二女等等因素考虑在内,则传说的某些因子如舜与二妃飘泊山川、会合无由等,为作品所借鉴和吸取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因此既注意到传说对作品可能产生的影响,又不拘泥于传说的具体人事,应该成为读者理解和欣赏这两篇作品的基点。
作为祭神歌曲,《湘君》和《湘夫人》是一个前后相连的整体,甚至可以看作同一乐章的两个部分。这不仅是因为两篇作品都以“北渚”相同的地点暗中衔接,而且还由于它们的末段,内容和语意几乎完全相同,以至被认为是祭祀时歌咏者的合唱(见姜亮夫《屈原赋校注》)。
这首《湘君》由女神的扮演者演唱,表达了因男神未能如约前来而产生的失望、怀疑、哀伤、埋怨的复杂感情。第一段写美丽的湘夫人在作了一番精心的打扮后,乘着小船兴致勃勃地来到与湘君约会的地点,可是却不见湘君前来,于是在失望中抑郁地吹起了哀怨的排箫。首二句以问句出之,一上来就用心中的怀疑揭出爱而不见的事实,为整首歌的抒情作了明确的铺垫。以下二句说为了这次约会,她曾进行了认真的准备,把本已姣好的姿容修饰得恰到好处,然后才驾舟而来。这说明她十分看重这个见面的机会,内心对湘君充满了爱恋。正是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她甚至虔诚地祈祷沅湘的江水风平浪静,能使湘君顺利赴约。然而久望之下,仍不见他到来,便只能吹起声声幽咽的排箫,来倾吐对湘君的无限思念。这一段描绘了一幅望断秋水的佳人图。
第二段接写湘君久等不至,湘夫人便驾着轻舟向北往洞庭湖去寻找,忙碌地奔波在湖中江岸,结果依然不见湘君的踪影。作品在这里把对湘夫人四出寻找的行程和她的内心感受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她先是驾着龙舟北出湘浦,转道洞庭,这时她显然对找到湘君满怀希望;可是除了眼前浩渺的湖水和装饰精美的小船外,一无所见;她失望之余仍不甘心,于是放眼远眺涔阳,企盼能捕捉到湘君的行踪;然而这一切都毫无结果,她的心灵便再次横越大江,遍寻沅湘一带的广大水域,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如此深情的企盼和如此执着的追求,使得身边的侍女也为她叹息起来。正是旁人的这种叹息,深深地触动和刺激了湘夫人,把翻滚在她内心的感情波澜一下子推向了汹涌澎湃的高潮,使她止不住泪水纵横,一想起湘君的失约就心中阵阵作痛。
第三段主要是失望至极的怨恨之情的直接宣泄。首二句写湘夫人经多方努力不见湘君之后,仍漫无目的地泛舟水中,那如划开冰雪的船桨虽然还在摆动,但给人的感觉只是她行动的迟缓沉重和机械重复。接着用在水中摘采薜荔和树上收取芙蓉的比喻,既总结以上追求不过是一种徒劳而已,同时也为后面对湘君“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期不信”的一连串斥责和埋怨起兴。这是湘夫人在极度失望的情况下说出的激愤语,它在表面的绝情和激烈的责备中,深含着希望一次次破灭的强烈痛苦;而它的原动力,又来自对湘君无法回避的深爱,正所谓爱之愈深,责之愈切,它把一个大胆追求爱情的女子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四段可分二层。前四句为第一层,补叙出湘夫人浮湖横江从早到晚的时间,并再次强调当她兜了一大圈仍回到约会地“北渚”时,还是没有见到湘君。从“捐余玦”至末为第二层,也是整首乐曲的卒章。把玉环抛入江中,把佩饰留在岸边,是湘夫人在过激情绪支配下做出的过激行动。以常理推测,这玉环和佩饰当是湘君给她的定情之物。他既然不念前情,一再失约,那么这些代表爱慕和忠贞的信物又留着何用,不如把它们抛弃算了。这一举动,也是上述四个“不”字的必然结果。这给读者留下了惋惜和遗憾。最后四句又作转折:当湘夫人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在水中的芳草地上采集杜若准备送给安慰她的侍女时,一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感觉油然而生。于是她决定“风物长宜放眼量”,从长计议,松弛一下绷紧的心弦,慢慢等待。这样的结尾使整个故事和全首歌曲都余音袅袅,并与篇首的疑问遥相呼应,同样给人留下了想像的悬念。